作者: 鐘振振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賀鑄
這首閃耀著愛國主義光輝的長調詞,約作于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秋,當時詞人三十七歲,在和州(今安徽和縣)任管界巡檢(負責地方上訓治甲兵及保安事宜的武官)。詞的要旨,與抗夏斗爭相關。西夏黨項族,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唐、五代至北宋初,黨項人在西北地區建立的地方政權,一直是隸屬于中央朝廷的民族自治領。但宋仁宗景祐五年(1038),李元昊卻建國稱帝,號“大夏”,隨后即不斷發兵侵擾宋境,擄掠漢民族的人口、財物。這給兩族人民都帶來了深重的災難。缺乏戰斗力的宋軍屢戰屢北,朝廷只好向西夏歲納大批銀絹,換取屈辱的和平。神宗時期,新黨執政,變法革新,整軍抗戰,茍安局面一度改觀。不料神宗死后,舊黨上臺,重又向西夏妥協。哲宗元祐初,當政者提出要將部分西北要塞甚至大片戰略要地拱手讓與西夏,一時間妥協空氣甚囂塵上。身為下級軍官的詞人,人微言輕,又遠在外地供職,自然不可能有機會登陛廷對,慷慨陳辭,留下彪炳史冊的忠言讜論;但他將自己報國欲死無戰場的一腔抑塞不平之氣,吐為此詞,表達了人民迫切要求抗戰、反對妥協的強烈呼聲,在以輕音樂為主的北宋樂章磁帶上,錄下了振聾發聵的一聲雷鳴。下面,就讓我們去追尋這一道閃電運行的軌跡吧!
同人出生在一個七代武官的軍人世家,本人的仕宦生涯,也從武弁開始。自十七八歲至二十四歲,他在首都東京(今河南開封)任低級侍衛武官,度過一段倜儻逸群的俠少生活。上片就是對這段生活經歷的追憶。“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二句即李白《贈從兄襄陽少府皓》詩所謂“結發未識事,所交盡豪雄”,為上片的總攝之筆。以下便扣緊“俠”、“雄”二字作文章。“肝膽洞”至“矜豪縱”七句,概括傳寫自己與伙伴們的“俠”、“雄”品性:肝膽相照,富有血性和正義感,聽到或遇到不平之事,即刻怒發沖冠;性格豪爽,儕類相逢,不待坐下來細談,便訂為生死之交;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答允別人的事,決不反悔;推崇出眾的勇武,以豪放不羈而自矜。“輕蓋擁”至“狡穴俄空”九句,則具體鋪敘自己和儔侶們的“俠”、“雄”行藏:輕車簇擁,聯鑣馳逐,出游京郊;鬧嚷嚷地在酒店里豪飲,似乎能把大海喝干;間或帶著鷹犬到野外去射獵,一霎間便蕩平了狡兔的巢穴。上兩個層次,有點有染,有虛有實,有抽象有形象,立體地向我們展現了一軸弓刀武俠的生動畫卷,誠如夏敬觀所評:“雄姿壯采,不可一世!”〈《手批東山詞補》〉。
上片末句“樂匆匆”三字、下片首句“似黃粱夢”四字,是全詞文義轉折、情緒變換的關捩。青年時代的俠雄生活朝氣蓬勃、龍騰虎擲,雖然歡快,可惜太短促了,好象唐傳奇《枕中記》(沈既濟撰)里的盧生,做了一場黃粱夢。寥寥七字,將上片的賞心樂事連同那興高采烈的氣氛收束殆盡,驟然轉入對自己二十四歲以后十三年來南北羈宦、沉淪屈厄的生活經歷的陳述,急淚進流,一發而不可收。“辭丹鳳”至“忽奇功”十句,自謂離開京城到外地供職,一葉孤舟漂泊旅途,唯有明月相伴。官階卑微,情懷愁苦,落入污濁官場的牢籠,不得自由。象自己這樣的武官成千上萬,但朝廷右文抑武,武士們往往被支到地方上去打雜,勞碌于案牘間,不能夠殺敵疆場,建功立業。十來年的郁積,一肚皮的牢騷,不吐不快。因此這一段文字似黃河決堤,一浪趕過一浪。起先還只是嗟嘆個人的懷才不遇,繼而擴大到替包括自己在內的眾多武士吶喊不平,終于把鋒芒指向了埋沒人材的封建統治階級上層。隨著詞情的一步步激昂,主題也在不斷深化。至“笳鼓動”六句,詞情達到了最高潮。元祐三年三月和六月,夏人兩次入寇。消息傳到僻遠的和州,大約已是秋季。如果說,在太平時節,軍人不得重用還情有可原,那么現在正是國家、民族的多事之秋,英雄總該有用武之地了吧?然而,朝中妥協派當道,愛國將士依舊壯志難酬。詞人痛心地寫道:軍樂奏響,邊疆發生了戰事。想我這悲憤的老兵啊,卻無路請纓,不能生擒西夏的酋帥,獻俘闕下,就連隨身的寶劍也在秋風中發出憤怒的吼聲!一“吼”字,吼出了軍人們報國無門的滿腔義憤,擲地有金石聲。千載之下,詞人生氣猶凜凜然。至此,一個飛鷹走狗的五陵俠少,已完成了他向位卑未敢忘憂國的仁人志士的轉變,形象更高大豐滿了;詞中表達的思想感情,也升華到了愛國主義的境界。最后三句,由浪峰沿自然之勢作降落滑行,變激烈為悲涼,在火山噴薄后的平靜中結束全篇。“登山”句截用宋玉《九辯》“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手寄”句似從嵇康《酒會》詩“但當體七弦,寄心在知己”句化出。而與下“目送”句聯屬,又是翻用嵇康《贈兄秀才入軍》詩“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句句都與送別有關。困此,本篇可能是寫來為一位友人贈行的。這結尾是說,自己既不得遂凌云之志,只好滿懷悵恨,登山臨水,拊琴送客,以此來作為宣泄了。
自唐五代以迄北宋,文人詞中多倚紅偎翠之作,極少直接反映國家和民族的大事件。北宋開國伊始,就不斷遭到北方少數民族政權的軍事威脅和侵襲,但北宋詞人筆下涉及愛國、抗戰內容的詞作,今僅見十余首,只占現存北宋詞總數的千分之二至三。而象賀鑄這樣以戎馬報國為主題,并用第一人稱唱出的壯歌,又只蘇軾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獵》可以伯仲。它們真可謂是北宋詞壇上的“鐵樹之花”了。就藝術造詣而言,本篇不但以筆力雄健警拔、神采飛揚騰踔見長,“不為聲律所縛,反能利用聲律之精密組織,以顯示其抑塞磊落,縱恣不可一世之氣概”(龍榆生《論賀方回詞質胡適之先生》),也是一大特色。本調長達三十九句,一百四十三字,宋人別作,用韻較疏,或間入數部別韻;而賀詞卻平上去三聲通葉,連珠炮也似一氣用韻三十四句,句短韻密,急管繁弦,讀來恰如天風海雨飄然而至,驚濤駭浪此伏彼起,激越的聲情在跳蕩的旋律中得到了體現,兩者臻于完美的統一。
(注:五都:漢、魏、唐各有五都,此泛指北宋的各大都市。一諾千金重:典出《史記季布傳》。斗城:漢長安城的俗稱,因按南、北斗形狀設計建筑,故名。見《三輔黃圖》。此借指東京。春色:唐呂巖《七言》詩:“杖頭春色一壺酒。”垂虹:南朝宋劉敬叔《異苑》載有長虹飲酒的神奇故事。白羽:自羽箭。狡穴:《戰國策齊策》:“狡兔有三窟。”辭丹鳳:唐東方虬《昭君怨》:“掩淚辭丹鳳。”丹鳳,即丹鳳城,代指京城。見杜甫《夜》詩宋趙次公注。冗從:漢代皇帝的散職侍從。賀鑄出任外地差遣時,官階為低級侍衛武官,性質略似漢代的“冗從”。鹖弁如云眾:漢李陵《答蘇武書》:“猛將如云。”鹖弁,本義為武官的官帽,此代指武官。漁陽、思悲翁:均為軍樂曲名。此處一語雙關,“悲翁”又是作者自呼。天驕種:《漢書·匈奴傳》:“胡者,天之驕子也。”后人因以稱北方少數民族。桐:代指琴。桐木為制琴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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