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古詩十九首·選十二首《明月何皎皎》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據胡刻《文選》本)
歷代文史學家,都給予《古詩十九首》很高的評價,稱它為“一字千金”、“五言之冠冕”,或更推之為“風余詩母”,視作《詩經》以后影響我國詩歌發展的最重要的作品,它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我國早期的詩歌,載錄在《詩經》里的,雖然以四言為主,但也有一、二、三、五、六、七字的句子,始終沒有一定的型式,《古詩十九首》卻一律以五言為句,成為我國詩史上最早有定型的詩體。它標志著五言詩在發展過程中達到成熟的階段,同時也顯示了民間歌謠和文人詩篇的關系。
《古詩十九首》,最早著錄于蕭統編纂的《文選》,本來只是該書匯錄多篇詩歌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但很早就脫離母體而獨立,成為專題研究的對象,而《古詩十九首》也就變為一個專有名詞,特指稱一組“十九首”的五言古詩。
《古詩十九首》,無疑是漢代的“古詩”。現存的漢代詩歌,“古詩”和“樂府”往往很難加以劃分,就以《古詩十九首》為例,郭茂倩的《樂府詩集》把其中的《驅車上東門》和《冉冉孤生竹》列入“雜曲歌辭”;朱乾的《樂府正義》更干脆地說:“《古詩十九首》,古樂府也。”
《古詩十九首》大抵是蕭統以許多同一性質的漢代“古詩”甄選匯錄而成,視為當時五言詩的代表作;而“十九”一辭,或源于《莊子》,或承自漢代,則不可稽考。
《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和時代問題,眾說紛紜。梁朝的蕭統已經弄不清《十九首》的作者和時代,故著錄在《文選》里,僅稱為“古詩”,歸入“雜詩說”。同樣,鐘嶸的《詩品》說它“人代冥滅”,但卻表示:“《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舊疑是建安中曹(植)、王(粲)所制。”劉勰的《文心雕龍》以為《冉冉孤生竹》一篇出自傅毅之手,其余或疑枚乘所作。稍后于蕭統的徐陵《玉臺新詠》,把《西北有高樓》、《東城高且長》、《行行重行行》、《涉江采芙蓉》、《青青河畔草》、《庭中有奇樹》、《迢迢牽牛星》、《明月何皎皎》八篇統歸枚乘所作。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推想《十九首》中有枚乘、張衡、蔡邕的作品。清朝吳淇《選詩定論》認為《西北有高樓》、《冉冉獨生竹》、《青青河畔草》分別是枚乘、傅毅、蔡邕所作。其余討論《十九首》作者問題的大不乏人,但他們說來說去,總離不了枚、傅、張、蔡、曹、王諸人,同時也沒有拿出確實證據來支持他們的理論。所以,近代學者大都同意沈德潛《古詩源》的意見:“《古詩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辭,一時之作。”從《十九首》的統一風格來看,它們很可能產生在同一時代,由文人創制或更定民歌而成,作者則不可考。
五言體的歌謠,在西漢末年已經流行民間。民間的文學常被視作“俗”文學,不是“雅”的文學;一般文士,大都不屑一顧,就造成了“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文心雕龍·明詩》)的現象。到了東漢,流行民間的五言歌謠逐漸“雅化”,文人隨之嘗試創作。“質木無文”的《詠史》正是顯示了文人創作五言詩的初型。相信當時作五言詩的文人,不只班固而已。初期作品鮮有出色,就沒有留存。
班固以后,文人創作五言詩日漸增加,如張衡的《同聲歌》、秦嘉的《贈婦詩》、蔡邕的《飲馬長城窟行》、繁欽的《定情詩》、辛延年的《羽林郎》等,都是完整的五言詩。到了《古詩十九首》一類詩歌的出現時,五言詩就達到了成熟的階段。
假如我們承認《十九首》是文人的作品,或是文人更定民間歌謠的作品,根據文體演講的過程來看,它是東漢時代的產物。再從時代背景和它的內容來研究,更可證明《十九首》絕大部分是東漢時期的作品。
《古詩十九首》各自成篇,每篇各有主題,但合起來看,卻是一個息息相關的整體。它的內容反映出同一時代的詩人共有的思想和情感,也可說刻畫出時代共有的心態。沈德潛《說詩晬語》說:“《古詩十九首》大率逐臣棄婦、朋友闊絕、游子他鄉、死生新故之感。”他的見解是對的。可惜歷代不少箋注家多以君臣關系、諷諭美刺、比興寄托來解說《十九首》,陷入穿鑿附會、繁瑣援引、蕪雜寡要的毛病。
從五言詩的演講過程來看,《十九首》大約產生于東漢后期,而詩的內容也配合當時的社會環境。東漢后期是一個社會大動蕩的時代:朝廷中有外戚、宦官、黨錮之禍,地方有黃巾、黑山起義,加上州郡割據、徭役苛捐、饑饉瘟疫,造成了民不聊生、妻離子散、家園破碎的普遍現象。因此,《十九首》就充滿了細訴生離死別的痛苦:
“行行重行行,
與君生別離。”(《行行重行行》)
“同心而離居,
憂傷以終老。”(《涉江采芙蓉》)
“上言長相思,
下言久離別。”(《孟冬寒氣至》)
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尤其是男女相思的情愛,在亂離中盡量迸發出來,而《十九首》寫得力透紙背:
“攀條折其榮,
將以遺所思。
馨香盈懷袖,
路遠莫致之。”(《庭中有奇樹》)
“置書懷袖中,
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區,
懼君不識察。”(《孟冬寒氣至》)
“著以長相思,
緣以結不解。
以膠投漆中,
誰能別離此。”(《客從遠方來》)
在痛苦、哀愁的生活里,特別容易感覺時物的遷移、人生的短促。《十九首》多處刻畫出時人這種心態:
“人生天地間,
忽如遠行客。”(《青青陵上柏》)
“人生寄一世,
奄忽若飆塵。”(《今日良宴會》)
“所遇無故物,
焉得不速老?”(《回車駕言邁》)
“浩浩陰陽移,
年命如朝露。”(《驅車上東門》)
政治不安,仕途維艱,士子設法鉆營以求官祿;只有少數獲得倖進,多數失意潦倒。為了個人利益,知識分子也會犧牲良朋益友,但求達到自己的目的。亂世的友情澆薄,《十九首》表露無遺:
“昔我同門友,
高舉振六翮;
不念攜手好,
棄我如遺跡。”(《明月皎夜光》)
仕途失意,理想和希望遭受現實環境的打擊,個人的信仰和人生觀也跟著改變了。有些人產生頹廢思想,只設法尋求片刻的快慰和歡愉,于是縱情享樂:
“斗酒相娛樂,
聊厚不為薄。
極宴娛心意,
戚戚何所迫?”(《青青陵上柏》)
“晝短苦夜長,
何不秉燭游?
為樂當及時,
何能待來茲!”(《生年不滿百》)
但有些人卻不顧道德禮教,乘機竊時據位,爭權奪利:
“何不策高足,
先據要路津?
無為守窮賤,
坎軻長苦辛!”(《今日良宴會》)
有些人深信道家的服藥,修煉成仙,但求心靈解脫,結果是空余遺憾:
“服食求神仙,
多為藥所誤。”(《驅車上東門》)
“仙人王子喬,
難可與等期。”(《生年不滿百》)
有些人認為生命短促,只有名垂千古,才不枉度一生,因而追求個人的名譽:
“人生非金石,
豈能長壽考?
奄忽隨物化,
榮名以為寶。”(《回車駕言邁》)
有些人厭惡世情,在失望、彷徨、苦悶之中吐出逃避現實的呼聲:
“愿為雙鴻鵠,
奮翅起高飛。”(《西北有高樓》)
“思有雙飛燕,
銜泥巢君屋。”(《東城高且長》)
總括來說,《十九首》不論正面提出,還是托物寄意,都明顯地繪寫當日社會的狀況——生離死別、男女怨思、友情澆薄、乘時竊位,刻畫時人的心態——慨嘆人生短促、縱情及時行樂、祈望服食成仙、追求傳世榮名、逃避現實社會。陳祚明《采菽堂詩話》說:“《十九首》所以成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幾?雖處富貴,慊慊猶有不足,況貧賤乎? 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誰不感慨?人情于所愛莫不欲終身相守,然誰不有別離? ……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則人人本自有詩,但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盡,故特推《十九首》以為至極。”
這說明了《十九首》所以能夠深刻地、廣泛地感動讀者,是由于它能夠真實地、確切地寫出一個時代人們共有的情感!
《古詩十九首》的內容,具有時代性、真實性,寫出人人“同有之情”,故能感染動人;它的寫作技巧更達到極高的藝術成就,替后來的詩歌發展開辟了一條廣闊的道路。
《十九首》是一組抒情詩,用最經濟的文字寫出來。有委婉含蓄而余味無窮。歷代文學家稱贊《十九首》的言論很多,讀者可隨意檢閱參考。我們試從語文運用和修辭技巧方面來說明藝術特色。例如以具體表達抽象。感情是抽象的,要刻畫離愁、別恨、哀傷、怨思等等,是不容易的,堆砌一連串的形容詞也不會引起讀者共鳴,《十九首》卻把抽象的感情用具體的事物表達出來。例如:
“相去日已遠,
衣帶日已緩。”
“思君令人老,
歲月忽已晚。”(《行行重行行》)
“涉江采芙蓉,
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
所思在遠道。”(《涉江采芙蓉》)
“出戶獨彷徨,
愁思當告誰?
引領還入房,
淚下沾衣裳!”(《明月何皎皎》)
從身體的消瘦(“衣帶日已緩”)、容顏的衰老(“歲月忽已晚”)和實際的行動(“采芙蓉”、“引領”、“徙倚”、“垂淚”、“出戶”、“入房”、“淚沾衣”)來顯示久別愁思的痛苦。又如:
回顧何茫茫,
東風搖百草。
所遇無故物,
焉得不速老?”(《回車駕言邁》)
由看見的景物烘托出內心的悲傷。又如善于運用比興。比興是寫作詩文常用的修辭手法。比,可以加深文意;興,可以掀起聯想,同樣增廣原文的涵義,撇除了穿鑿附會的解說。《十九首》的比、興用得意境深遠、貼切自然。例如:“胡馬依北風,飛鳥巢南枝。”(《行行重行行》)李善的《文選》注引用了《韓詩外傳》:“詩曰:‘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胡馬、飛鳥皆不忘本,人更應當不忘本,由此襯托出“游子不顧返”的不是。同時,“北”、“南”相對,加強了下文“各在天一涯”的觀念。又如:“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明月皎夜光》)南箕、北斗都是星名。《詩經·大東》:“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又:“睆彼牽牛,不以服箱。”借以比喻有名無實的友誼。所以,雖然是“昔我同門友”,現在卻“棄我如遺跡”。證明“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又如:“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冉冉孤生竹》)用柔弱、孤單、生長在泰山山坳的竹興起下文顧影自憐、閨中寂寞的新婚少婦——“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婚前依靠父母,像孤竹托根于泰山;婚后丈夫遠宦不歸,傷痛別離。蕙蘭至秋凋謝,比喻青春不長,紅顏易老。又如描寫簡練生動。《十九首》不論抒情或寫景,大都著墨不多而含義豐富。鐘嶸稱它“一字千金”(《詩品》),揭示其簡練處;孫櫎說它“宏壯、婉細、和平、險急,各極其致”(《文選論注》),道出其生動處。例如:
“洛中何郁郁!
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
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
雙闕百余尺。”(《青青陵上柏》)
浮雕出一幅當日京城的繁華、熱鬧景象:冠帶往來,衢巷縱橫,華宅眾多,宮闕壯麗。還有《十九首》造句精審,寫來自然樸雅,絕無斧鑿雕飾痕跡;只用極簡練的文字表達含義渺邈的情感和景象。陸時雍《古詩鏡》說:“《十九首》深衷淺貌,短語長情。”“深衷”、“長情”可說是詩的內容豐富;“淺貌”、“短語”可說是詩的文字精簡。《十九首》的文字,外貌看似平淡,但經過仔細咀嚼,就知道這些好像陳年醇酒,其味無窮。張戒《歲寒堂詩話》說《十九首》“詞不迫切,而意已獨至”。以“不迫之詞”,表達“獨至之意”,可見造句遣辭之妙。例如:“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行行重行行》)簡單的文字,平淺的句子,表面看來沒有什么突出的地方,但細心分析,就覺得寫作技巧不平凡。首句“行”字重復四次,一般詩作視為毛病,這里卻是特點。“行”表示走路、旅游。“行行”暗示路途漫長,“行行”、“行行”更表示路途漫長而遙遠,有走不盡的意思。走不盡的遙遠道路,僅是從空間上說,加一“重”字,又從時間上說。一句中只是由一個動詞(行)和一個副詞(重)組成,就能表達復雜的意思,真是貌淺而意深了。次句“生別離”則通過典故的暗示把豐富的內涵納入最簡約的語言里。《楚辭·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生而分離,人之所悲,但環境所迫,又不能不分離;無可奈何,只有“行行重行行”,直至不得不分離。此情此景,兩句描寫殆盡!
此外,《古詩十九首》文字音節自然。不管是文人創作,還是文人改定民間歌謠的作品,無疑地吸收了民間歌謠的語言特色,呈現出一種生動、流暢、自然的風格。謝榛《四溟詩話》說:“《古詩十九首》,句平意遠,不尚難字,而自然過人。”又說:“《古詩十九首》,平平道出,且無用工字面,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略不作意。”胡應麟《詩藪》說:“《古詩十九首》及諸雜詩,隨語成韻,隨韻成趣;詞藻氣骨,略無可尋。”幾位詩論家都認為“自然”是《十九首》的語言特色。“自然”就是如陳繹曾《詩譜》所說的“情真、景真、事真、意真”,像春日開放的蓓蕾,不是人制造的花朵,處處流露出自然可愛的氣息。
自然的語言,給予人們親切、明朗、純樸的感覺。例如:
“客從遠方來,
遺我一端綺。
相去萬余里,
故人心尚爾。
文采雙鴛鴦,
裁為合歡被。”(《客從遠方來》)
“客從遠方來,
遺我一書札。
上言長相思,
下言久離別。
置書懷袖中,
三歲字不滅。”(《孟冬寒氣至》)
從詩的音節來說,四言詩以兩字為一個音步,一句有兩個音步。五言詩也有兩個音步,上一個音步是兩個字,下一個音步是三個字;一句之中由字數不同的兩個音步組成,比定型呆板的四言詩優美得多。真是亙古通今、永垂不朽的杰作!
古今學者評論《十九首》的很多,不勝枚舉,現以時代先后為序,擷選其中較重要的供讀者參考。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采而推,兩漢之作乎?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
鐘嶸《詩品》:“古詩,其體原出于國風,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為總雜,舊疑建安中曹、王所制。《客從遠方來》、《橘柚垂華實》,亦為驚絕矣。人代冥滅,清音獨遠,悲夫!”
胡應麟《詩藪》:“詩之難,其《十九首》乎! 畜神奇于溫厚,寓感愴于和平,意愈淺愈深,詞愈近愈遠。”
顧炎武《日知錄》曰:“詩用疊字最難。《衛風》‘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罟濊濊,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連用六疊字,可謂復而不厭,賾而不亂矣。(古詩)‘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連用六疊字,亦極自然,下此即無人可繼。
王國維《人間詞話》:“‘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
朱自清《古詩十九首釋》:“《十九首》可以說是我們最古的五言詩,是我們詩的古典之一。所謂“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作風,《三百篇》之外,《十九首》是重要的代表。直到六朝,五言詩都以這一類古詩為標準;而從六朝以來的詩論,還都以這一類詩為正宗。《十九首》影響之大,從此可知。”
上一篇:詩歌·王安石詩《明妃曲》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下一篇:詩歌·高啟詩《明皇秉燭夜游圖》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