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沙
作者: 高安 【本書體例】
【原文】:
滔滔孟夏兮(1),草木莽莽(2)。傷懷永哀兮(3),汩徂南土(4)。眴兮杳杳(5),孔靜幽默(6)。郁結紆軫兮(7),離慜而長鞠(8)。撫情效志兮(9),冤屈而自抑(10)。刓方以為圓兮(11),常度未替(12)。易初本迪兮(13),君子所鄙(14)。章畫志墨兮(15),前圖未改(16)。內厚質正兮(17),大人所盛(18)。巧倕不斫兮(19),孰察其撥正(20)?玄文處幽兮(21),朦瞍謂之不章(22)。離婁微睇兮(23),瞽以為無明(24)。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25),雞鶩翔舞(26)。同糅玉石兮(27),一概而相量(28)。夫惟黨人之鄙固兮(29),羌不知余之所臧(30)。任重載盛兮(31),陷滯而不濟(32)。懷瑾握瑜兮(33)窮不知所示(34)。邑犬之群吠兮(35),吠所怪也(36)。非俊疑杰兮(37),固庸態也(38)。文質疏內兮(39),眾不知余之異采(40)。材樸委積兮(41),莫知余之所有(42)。重仁襲義兮(43)謹厚以為豐(44)。重華不可遌兮(45),孰知余之從容(46)?古固有不兮并(47),豈知其何故也?湯禹久遠兮,邈而不可慕也(48)!懲違改忿兮(49),抑心而自強(50)。離慜而不遷兮(51),愿志之有像(52)。進路北次兮(53),日昧昧其將暮(54)。舒憂娛哀兮(55),限之以大故(56)。
亂曰:浩浩沅湘(57),分流汩兮(58)。修路幽蔽(59),道遠忽兮(60)。曾吟恒悲,永嘆慨兮。世既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懷質抱情(61),獨無正兮(62)。伯樂既沒(63),驥焉程兮(64)。民生稟命(65),各有所錯兮(66)。定心廣志(67),余所畏懼兮(68)。曾傷爰哀(69),永嘆喟兮(70)。世渾濁莫吾知(71),人心不可謂兮(72)。知死不可讓(73),愿勿愛兮(74)。明告君子(75),吾將以為類兮(76)。
【鑒賞】:
司馬遷在《屈原列傳》中敘寫屈原放逐江南,行吟澤畔,與漁父相問答后,“乃作《懷沙》之賦”。載錄全文之后又說:“于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后人據此,多認為本篇為屈原的絕命之詞,所謂“懷沙”,就是懷抱沙石以自沉的意思。如宋代洪興祖《楚辭補注》就說:“太史公曰:乃作《懷沙》之賦,遂自投汨羅以死。原所以死,見于此賦,故太史公獨載之。”而朱熹的《楚辭集注》說得更為明確:“懷沙,言懷抱沙石以自沉也。”當然,對于題義的解釋,后人也有不同的說法,如汪瑗《楚辭集解》則說:“按世傳屈原自投淚羅而死,淚羅在今長沙府。此云懷沙者,蓋原遷至長沙,因土地之沮洳,草木之幽蔽,有感于懷而作此篇,故題之曰《懷沙》。懷者,感也。沙,指長沙。題《懷沙》云者,猶《哀郢》之類也。”后來,李陳玉《楚辭箋注》錢澄之《屈詁》和蔣驥《山帶閣注楚辭》等均持此說。蔣驥還作了進一步的推闡考證,駁斥了有人以為“長沙之名自秦始建,且專以沙名,未可為訓”的說法,引用《山海經》、《戰國策》、《史記》等典籍,說明戰國時,已有長沙之名,而且,還是熊繹的始封地。所以他認為:“曰懷沙者,蓋寓懷其地,欲往而就死焉耳。”我個人大致是同意這后一種說法的。
關于本篇的寫作時間,從篇首“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兩句來看,應是寫在初夏四月,這大概是不成問題了。問題是究竟是在哪一年?我們認為,本篇雖然不見得就是屈原的最后“絕筆”,但它總應該是屈原臨死前不久的創作,這在作品也是能夠證明的。他在全詩的結尾說:“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就是明白地宣告了他要以自己的一死來殉自己崇高理想的最后決心。民間傳說,屈原沉江是在農歷五月五日,這在時間上正可與本篇相銜接,所以我們認為本篇正是寫于作者的絕命之年。王夫之認為屈原自沉于楚頃襄王二十一年(前278年)秦將白起攻陷郢都的時候,如果我們同意王氏的這一說法,那么本篇的寫作就應是在這年的農歷四月了。
全篇從內容上可分為五個層次。
第一層十句寫詩人初夏南行時的情景。首二句點明時間背景。三、四句是說自己懷著悲傷的心情向“南土”進發。這里所說的“南土”就正是屈原所欲自沉淚羅江之所在。可見詩人的“傷懷永哀”,就在于他已清楚地意識到他正在走向自己生命旅程的最后歸宿。當然,詩人哀傷的不僅是個人的毀滅,更主要的是國運的衰頹。當時楚國都已經淪陷,亡國之日可待,詩人的一切希望均已破滅。所以在他看來,不論是國家還是個人的前途,都是“眴兮杳杳,孔靜幽默”,一片死寂渺茫。于是詩人死志遂決。可見,他是把個人的命運和祖國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再以下的幾句都是刻畫詩人此時此刻的哀痛沉郁和悲憤難抑的心情的。
第二層十句是詩人表白自己雖不見容于世但卻決不改變初衷、變節從俗的堅定決心。而這正是詩人一生所堅守的原則。這一點在他的作品中隨處可見,如《思美人》的“欲變節以從俗兮,媿易初而屈志”,《涉江》的“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等等,都是表明詩人的這種意志。詩人在臨終之際再次申明這一點,說明了他之所以要毅然決然地犧牲自己的寶貴生命,既不是為了一時之狷憤,更不是消極怯懦,而是為了堅持理想,所以才“舍生取義”,以死明志。從此可見詩人的凜然正氣。
“玄文處幽兮”以下二十四句為第三層。在這一層中,詩人以大量的比喻,揭露了當時社會是非不分,黑白不辨的黑暗現實。所以在這樣的社會中,詩人的“異采”不但不能見賞于時,為人所知,反而還要受到小人的讒誹圍攻(“邑犬群吠”)。詩人一再痛斥黨人專權,嫉賢妒能顛倒是非,倒行逆施,以致政局混亂,不可收拾。詩人自傷身世的悲憤之情和憂心國事的拳拳之意溢于言表,不覺一篇之中,言之煩復,情之迫蹙矣。
“重仁襲義兮”以下十六句是第四層。前八句先言帝舜湯禹皆遠而不可遇,自傷生不逢辰;后八句再言自己志節不改,有死而已。特別是在最后四句中流露出自己即將就死的心情。正如屈復所云:“淚羅自沉之情景,總收上文也。陰森之氣,直涌紙上,不可卒讀。”(《楚辭新注》)
“亂”詞為全詩的結尾。這一段不僅是全篇的總結,而且更把詩人的情緒推向了高潮。最后以“定心廣志,余何所畏懼兮”、“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的堅定語言和決絕語氣,大義凜然地宣告了自己“舍生取義”(孟子語)的決心。
至此,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詩人不僅是要以自己的死來殉自己崇高的理想,以犧牲寶貴的生命來保全自己堅貞的節操,而且更要以之來震撼楚國的民心,喚醒楚王的覺悟,可以說詩人是要以自己的生命作人生的最后一搏!所以詩人沒有流露過多的悲哀,而是要把自己的悲痛情懷極力抑止住,因此,本篇的情感就不像《抽思》、《哀郢》等篇里所表現的那樣悲愴凄切,也決無痛苦流涕、捶胸頓足之態,而是堅定沉著、鎮靜自如的。這顯示了詩人以身殉國的大無畏精神和坦蕩的胸懷。
在藝術上,本篇文字簡明樸實,較少修飾成份,詩人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思想,為的是讀者易于了悟。所以篇中雖也使用了比興手法,但較少以“香草美人”出之,同時也運用了不少如“刓方為園”,“變白為黑”等帶有理性色彩的比喻。詩人以明晰的語言,冷靜地回顧了自己的一生,深刻地解剖了社會的現實,嚴厲地批判了黨人的胡作非為,嚴正地表明了自己的鮮明態度。另外,全詩句法簡短有力,讀起來音節比較急促,這也頗能體現詩人當時的情緒。所以說,本詩的藝術特點是與思想內容達到了高度的融合和統一的。這樣,無疑就增強了它的藝術感染力。
上一篇:《憶遠》情詩三百首賞析
下一篇:《懷良人》情詩三百首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