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照詩《擬行路難》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奉君金卮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帳,九華葡萄之錦衾。紅顏零落歲將暮,寒光宛轉時欲沉。愿君裁悲且減思,聽我抵節行路吟。不見柏梁銅雀上,寧聞古時清吹音?
其 二
洛陽名工鑄為金博山,千斫復萬鏤,上刻秦女攜手仙。承君清夜之歡娛,列置幃里明燭前。外發龍鱗之丹彩,內含麝芬之紫煙。如今君心一朝異,對此長嘆終百年。
其 三
璇閨玉墀上椒閣,文窗繡戶垂羅幕。中有一人字金蘭,被服纖羅采芳藿。春燕差池風散梅,開幃對景弄春爵。含歌攬涕恒抱愁,人生幾時得為樂?寧作野中之雙鳧,不愿云間之別鶴。
其 四
寫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 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其 五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行路難》為漢樂府《雜曲》曲名。晉人袁山松以其“辭頗疏質”,“乃文其辭句,婉其節制,因酣醉縱歌之,聽者莫不流涕”。惜其辭已不傳。鮑照擬作共十八首,乃今傳此曲的最早作品,所寫多為世間黑暗和人生不幸。這里選的是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六首。
第一首,寫時光易逝,人生易老,應裁悲減思,琴酒自娛,吟唱自樂。
六朝詩人中鮑照的現實進取意識最強,受到現實政治的壓制也最重,滿腔憤懣發而為詩,于是有《行路難》之作,而這一首在十八篇中顯然帶有總序的性質。在“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門閥統治下,詩人尋求不到人生出路,陷入極端苦悶之中,為求得精神的解脫,扶慰創傷不堪的心靈,他渴望借琴酒以銷憂,在羽帳錦衾的生活中優游。作者落筆連寫四句: “奉君金卮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帳,九華葡萄之錦衾。” 以“奉”字頓起直貫四句,筆勢矢矯。“金卮”、“瑇瑁玉匣”以及“七彩芙蓉”、“九華葡萄”,極言其珍貴精美,以之盛裝或裝飾的“美酒”、“雕琴”、“羽帳”、“錦衾”則為可以行樂銷憂之物。接下去“紅顏零落歲將暮,寒光宛轉時欲沉”兩句,寫行樂原因在于歲月如流,青春難駐,時光不待,人生易老。這種感嘆時光流逝人生不永的生命情調,固然可以說是遠紹莊騷,但更直接受魏晉人影響。他是將固有的文化意識融化在自己的心胸里,發出人生短促的喟嘆,并竭力尋求精神上的自我超脫。“愿君裁悲且減思,聽我抵節行路吟。”擊節吟唱,自樂而樂人,悲涼激越的情態心境,宛然可見。其中隱含著無以名狀的沉痛,他所吟唱的《行路難》曲,乃是“備言世路艱難及離別之意”(《樂府解題》語,郭茂倩引)的歌曲。詩人擊節而歌,內心的酸楚不言而喻。他和魏晉人一樣,在人生憂苦、生命短促的悲歌中常融含著歷史的幻滅感,所以詩的結尾兩句說: “不見柏梁銅雀上,寧聞古時清吹音?”“柏梁”、“銅雀”二臺,一為漢武帝元鼎二年所建,在長安。一為建安十五年曹操所筑,在鄴城。都是當時帝王歌舞行樂之地。這兩句寫時光逝去,人事俱往,古臺清吹,無人再能聽得,暗示而今行樂須當及時。詩人不直說及時行樂,而是牽出漢武、魏武,將歷史的一幕楔入詩中,固然在于增強詩的回宕幅度,更是以古證今,借歷史說眼前,澆鑄出凄惻悲涼的格調,深化人生不永、行樂須當及時的主題。
這首詩的成功,在于以形象的語言寫出真實的感情,全自肺腑中溢出,感人至深。通篇七言,音節流宕,辭氣沉雄,格調悲涼,富于文采之美又格外具有藝術感染力。
第二首,借博山香爐的遭遇寫婦女始而被愛終而被棄的不幸命運,揭露世風澆薄、人心易變的社會現實。
詩的開頭即物起興,點出香爐,直落三句。第一句寫博山爐的來歷。“金博山”即博山香爐。《西京雜記》卷二: “長安巧工丁緩者,……又作九層博山爐,鏤為奇禽怪獸,窮諸靈異,皆自然運動。”詩中所說“洛陽名工”亦丁緩一類名工巧匠。第二句寫博山爐制得精美。既出自名匠之手,又精工雕鏤,益見其貴重。第三句補足第二句。“秦女攜手仙”,指春秋時秦穆公女弄玉與蕭史故事。相傳弄玉從蕭史學簫,能作鳳鳴,后嫁與蕭史,穆公為之筑鳳臺,一日雙鳳飛來,兩人乘鳳(一說蕭史乘龍)而去,成為仙人,故謂之“攜手仙”。以上三句,興中有比,以博山爐比喻女子。《樂府詩集》卷四十九《楊叛兒》有“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句,為詩所本。接下去寫博山爐的被珍愛:“承君清夜之歡娛,列置幃里明燭前。”清夜承歡,置于幃里燭前,愛惜之意極深。“承君”一句是自香爐角度說出,將它人格化,情景分外真切。清夜得意之際,香爐光景美好,“外發龍鱗之丹彩,內含麝芬之紫煙。”極寫香爐外形內質之美,人情物情兩盡其歡。但是,人情易變,好景不長,詩中突然折出:“如今君心一朝異,對此長嘆終百年。”這也是自香爐說出。上寫君心見異思遷,變于一旦,下寫面對被冷落的命運,哀傷不已,百年長嘆。至此借物寫人的詩旨一筆點破,一個女子被遺棄的不幸遭遇和痛苦心情昭然若揭。再聯系上文著意突出的秦女愛情故事,便可見出兩相對比的用意。
詩人的立意構思相當巧妙。先見物起興,后又興中有比,比喻本身又與下文構成對比,緊扣連環,層層深入,最后筆鋒陡轉,一轉即收,余韻饒情,悠悠不絕。就借物寫人的立意說,這首詩屬詠物詩,但與一般托物言志不同,所包蘊的詩意很豐富。末尾兩句揭示的人心易改,普遍存在于封建社會各個生活領域,具有更廣泛更深刻的社會意義。語言藝術上,它以七言為主,而雜以五言、九言,參差錯落中又有總體的規范。論其風格,含蓄深沉,節骨內藏,其末兩句,出語驚挺,更能發人深省。
《擬行路難》其三,寫富貴人家婦女孤守空房,表現詩人對富貴生活的冷峻眼光。
“璇閨玉墀上椒閣,文窗繡戶垂羅幕。”上句寫閨門、臺階、閨房的華美,下句寫窗子、門戶、帷幕的華麗,勾描出美玉光潤,椒香四溢,裝飾精美,陳設考究的豪華氣派。閨中主人公定然是一位富貴人家的婦女。次兩句上句交代女主人公名字,下句寫她穿著精美,采持芳草,幽香竟體。這和開篇兩句都是以居室、服裝之美烘托主人之美。女主人公的物質生活十分優裕,她的精神生活卻非常空虛。但詩人并不急于作心理透視,而是宕開一筆,墊出兩句:“春燕差池風散梅,開幃對景弄春爵。”她拉開幃幔,對著明媚的春光賞玩春鳥,只見燕子群飛,差池其羽,樹上熟透的梅子,在春風中一個個掉落下來。兩句暗用《詩經·邶風·燕燕》、《召南·標有梅》詩意,寫見物興思,一種莫名的惆悵暗涌心頭,孤獨寂寞的閨愁悄悄流露出來。因而趁勢推出兩句: “含歌攬涕恒抱愁,人生幾時得為樂?”上句,“含歌攬涕”寫欲歌而不吐其聲,欲哭而強忍其淚,幽怨悲戚而又自我壓抑,此種心境又非一日,故曰“恒抱愁”。長期的痛苦折磨,使她形容消損,神傷心碎,不知今生今世何時才有歡樂,下句滿含辛酸地反問:“人生幾時得為樂?”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如此哀傷,詩人一直不肯輕易道破,直至結尾方才吐露出來。原來女主人公長久難消的悲哀乃是孤身獨居,長守空房。正是這種刻骨的心靈創傷使她掙扎在感情的漩渦中,一次又一次地進行人生的反思,終于在對富貴生活的冷峻審視中醒悟過來,于是帶著吶喊的語調呼叫出: “寧作野中之雙鳧,不愿云間之別鶴。”它不僅抒發出一個長期獨守空房女子對歡聚生活的強烈愿望,也道出了古代婦女甘愿貧賤相愛不愿富貴相離的共同心聲,深刻地揭示出物質生活的享受無法補償精神生活的空虛的道理。
這首詩所寫雖非重大題材,卻是漢末以來普遍存在的社會問題(可參閱《古詩十九首》諸作)。詩人先從閨閣寫起,依次寫人物服裝、景物觀賞、情態心理,最后凝結出富有理性覺悟的詩句,由物及人,由表及里,婉轉曲折,脈絡清晰。女主人公的心理更是寫得入情入理,情采俱到。全詩語言華贍而又清輝內含,婉曲之中有剛健之氣,舒緩之中有峻切之勢,仍不失鮑詩本色。
《擬行路難》其四,寫詩人遭受不幸命運的憤慨情緒。“寫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以比喻發端,寫人生貴賤不一,命運各殊,很有氣勢,有如長洪陡落,驚流奔注,傾瀉出憤怒的感情激流。沈德潛深為驚嘆說: “起手無端而下,如黃河落天走東海也。”(《古詩源》)“人生亦有命”,并非對人生有命的甘愿認同,而是飽含著對命運不幸的強烈憤慨。“安能行嘆復坐愁”,空嘆無益,坐愁無用。詩人早已意識到行嘆坐愁,徒悲無益,不愿自己長此以往陷入愁嘆的困境,就以“安能”二字作出反詰和否定。但他無法擺脫現實的困擾,無力抗拒厄運的吞噬,只得強迫自己把一腔憤怒埋在心底,借酒澆愁,悲歌低唱,因而滿含凄楚地說: “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沉重壓抑之下無處發泄的痛苦感情溢于言表。郁憤太深也太重了,飲酒悲歌都無法消卻,心中的悲痛更加劇烈,所以收結時說: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人是有感情有血性的,但重壓之下只能吞聲自忍,痛苦萬狀,無以復加。最后一句,先言“吞聲”,后說“不敢言”,中間嵌入“躑躅”二字,寫盡憂患心理,也寫盡無聲的反抗。
這首抒憤之作感情強烈,鋒芒所向,直刺門閥統治,但又寫得極為含蓄沉摯,因此深受評家贊許。沈德潛說它“妙在不曾說破,讀之自然生愁”(《古詩源》)。譚元春說它“不曾言其所以,不曾指其所在,自唱自愁,讀之老人”(《詩歸》)。它以樸實無華的語言傾訴詩人內心的憤激和沉痛,袒露出一顆與命運撞擊而創傷深重的心靈,千載之下讀之,猶令人憤慨不已。
《擬行路難》其五,寫門閥統治下有志難騁的激憤和辭官回家團聚的愿望。
鮑照是一位才高氣盛、有理想有抱負的詩人。《南史》本傳載:“照始嘗謁義慶,未見知。欲貢詩言志,人止之曰: ‘郎位尚卑,不可輕忤大王。’照勃然曰: ‘千載上有英才異士,沉沒而不聞者,安可數哉! 大丈夫豈可遂蘊智能,使蘭艾不辨,終日碌碌與燕雀相隨乎?’ 于是奏詩。”他所寫的《擬古》八首之三中也曾慷慨激昂地說: “留我一白羽,將以分虎竹。”可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門閥制度堵塞了貧賤者進取之路,不容許他有施展抱負的機會,因而激起極大的憤慨和強烈的不滿,詩的開頭即以驚挺突怒之筆憤然直書: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上句寫詩人在案幾前有食而不能食的憤慨情景。下句“拔劍”是憤怒的舉動,“擊柱”是憤怒無處發泄的表現,“長嘆息”是揮劍猛擊梁柱之后悲憤的吐露。這兩句感情起伏回旋幅度很大,形象地刻畫出詩人抑郁不堪、憤怒難忍、痛苦萬狀的神情舉止。寫法奇特,字字傳神,才健氣雄,筆力千鈞,有如五丁開山,凌厲無比。詩人拔劍擊柱之后的仰天長嘆,可以見出感情跌落,內心活動極為劇烈復雜,并暗示出有一種外在的強大力量的壓制,迫使他不得不在盛怒之下自我壓抑,從而恢復冷靜的思考。但是,理智的恢復不等于憤恨的消卻,三四兩句吐出胸中郁結: “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既說明詩人有志難騁,也交代不能進食擊柱長嘆的原因。比喻貼切生動。詩人才秀人微,進取之路既被阻斷,人生便面臨著新的抉擇。當時擺在他面前的出路只有兩條: 一是屈服于門閥統治,“蹀躞垂羽翼”,一是棄官歸去,退居鄉里,作為一個才高氣盛而又孤寒正直的詩人,不甘忍受屈辱,只能走后一條路,這是他唯一的抉擇。“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詩人構繪天倫之樂的生活圖景,洋溢著對美好生活無限向往的真情。融融和樂,神情舒散,與前面的拔劍擊柱形成鮮明的對照。但他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目的卻不在此,只因在備受壓制和歧視下才不得不借家庭生活慰藉痛苦的心靈。他回顧歷史,審視自我,清醒地認識到自古以來圣賢之士尚且不容于世,終身貧賤,何況自己孤寒正直,更不為現實所容,棄官歸去乃是必然的人生歸宿。經過這一認真而又冷靜的思考,堅定了辭歸的信念,最后兩句就以精警的語言聊以自慰,也昭告世人“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這首詩開頭四句造語峻切,一氣內含,抗音吐節奇矯無前,如許顗所說: “明遠《行路難》, 壯麗豪放, 若決江河, 詩中不可比擬,大似賈誼《過秦論》。”(《彥周詩話》)中間寫棄官歸鄉一段五言句以入聲押韻,音節頻促,語似平緩而情實抑郁,憤懣不平的情緒深隱其中。最后以議論收結,見解深刻,戛然而止,恰到好處。成書倬說: “《擬行路難》十八首,淋漓豪邁,不可多得,但議論太快,遂為后世粗豪一流人藉口矣。”前半評論得當,后半卻不免囿于所見。在同時代詩人中,像鮑照這樣敢于大膽揭露抨擊,放筆傾瀉憤怒感情是很少見的。劉熙載《藝概·詩概》說: “明遠長句,慷慨任氣,磊落使才,在當時不可無一,不能有二。”因此卓越當代,流播后世,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杰出的詩人。
上一篇:庾信詩《擬詠懷·疇昔國士遇》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下一篇:詞·辛棄疾詞《摸魚兒》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