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熙
夢里模糊記,將身化綠筠。
起看窗上影,卻是夢中身。
綠霧迷天暗,蒼煙冪野平。
瀟湘今夜雨,應有佩環聲。
兀兀常離俗,超超迥出群。
一生唯尚直,不覺已干云。
戴熙(1801—1860),清畫家。字醇士,號鹿床、榆庵、井東居士等,浙江錢塘(今杭州)人。咸豐翰林,曾官兵部右侍郎,歸里后主講崇文書院。畫山水學王翚,筆致清腴,略見板滯。亦寫竹石小品及花卉。有《習苦齋詩文集》、 《習苦齋畫絮》等。
戴熙是題畫詩能手,其作品的內容或形式常具有與眾不同的獨特風格,有些甚至可以作為脫離畫面而獨立的詩作來欣賞。他的有些題畫詩,還富有朦朧意味,或是形象的朦朧,或是意境的朦朧,給人以別有一番滋味的感受。例如一首《題畫》寫道:
裊裊垂楊皴細雨,茸茸淺草蘸寒煙。
不識是煙還是雨,耐人尋味是春山。
煙月迷漫夜,秋燈閃爍時。
幽人讀書處,疏影見枝枝。
第一至四句為第一層,寫化身為竹的朦朧感。筠,竹子的青皮,引申為竹子的別稱。
在中國繪畫史上,畫家化身為竹的題詠首見于蘇軾的《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疑神” (參見該詩賞析)。這詩是以莊子的哲學美學思想來創作的,它描寫了畫家憑借形象思維進化創作化境的嗒然遺忘狀態,這種有潛意識參與的創作過程確實是帶有模糊性的,然而蘇軾出之以議論的語言,因而寫得并不朦朧。
戴熙則不然,他著意要突現這種創作過程的模糊性,因而進一步發揮莊子的哲學美學思想,把它放到夢境中來寫。 《莊子·齊物論》中有這樣一段妙文:
昔莊周夢為蝴蝶, 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通“愉”)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驚恐貌)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為周與?……
這就是莊生夢蝶的著名故事。戴熙則寫道,夢里的記憶是模模糊糊的,在夢中似已將自身嗒然化為綠筠。俄然醒來,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映在窗上的竹影,卻原來是夢中的自身。詩中的境界就是這樣地似夢似醒,似幻似真,迷離撲朔,恍惚不定,不知自身化為綠筠,還是綠筠化為自身,正像不知莊周化為蝴蝶,還是蝴蝶化為莊周一樣。這種物我兩忘或物我同一的境界,正是畫家“用志不分,乃疑于神”的結果。
第五至八句為第二層,寫瀟湘夜雨的遐思。冪,覆蓋,籠罩。
這層首先寫傍晚的景色:一派綠霧蒼煙,迷天蓋野,所有的一切,無不溶化在這綠色的朦朧之中。這一描寫是成功的,它既暗寫了竹的存在——煙霧被竹色染綠,又預示著夜雨的到來——夜雨欲來則迷蒙陰暗。瀟湘,湘江的別稱,因湘江之水清深而得名。 《湘中記》: “湘川清照五六丈,是納瀟湘之名矣。”據說,舜死于蒼梧,號曰重華,其二妃死于江湘間,俗稱湘妃。在神話傳說的歷史影響下,竹也和湘妃聯在一起了。李衎《竹譜詳錄》: “淚竹生全湘九疑山中……《述異記》云: ‘舜南巡,葬于蒼梧,堯二女娥皇、女英淚下沾竹,文悉為之斑。’亦名湘妃竹。”戴熙由斑竹和瀟湘夜雨,聯想到湘妃的出現,伴之而來的是她身上佩環的叮咚之聲。這一畫面和情調是美麗動人的,又是隱約模糊的,它蒙上了一層神話色彩的紗幕,給人以縹緲而難以捉摸之感。
第九至十二句為第三層,直接詠贊竹的品格。兀兀,高聳特出的樣子。超超,高超拔俗的樣子。
這一層將竹加以人格化,詠贊其君子之風。它既離乎塵俗,又迥乎出群,一生唯求一個“直”字,不低頭,不彎腰,高聳挺立,節節向上,不知不覺間已參天拂云了。這一層雖然緊扣竹的特征予以擬人化,以比于君子之德行,寫得較形象化,然而和全詩相比,不免太顯露,和第一、二層的朦朧意味不太協調,所以從整體著眼,這一層給人以蛇足之感,其比德的內容也缺少新意,是為全詩美中不足之處。
然而這首題畫詩還應給予高度的評價。戴熙《習苦齋畫絮》說: “畫令人驚不如令人喜,令人喜不如令人思。”題畫詩更是如此。戴熙這首詩不但能令人驚喜,而且能令人深思,例如關于朦朧境界的出色創造,幻覺感受的生動描寫,創作化境的真實揭示,莊子思想的詩意表現,湘妃傳說的巧妙插入……都能引人入勝,發人深味,令人思索其中的藝術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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