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文《管蔡論》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或問曰: “案記,管、蔡流言,叛戾東都; 周公征討,誅以兇逆; 頑惡顯著,流名千載。且明父圣兄,曾不能鑒兇惡于幼稚,覺無良之子弟;而乃使理亂殷之弊民,顯榮爵于藩國; 使惡積罪成,終遇禍害。于理不通,心所未安,愿聞其說?!?/p>
答曰: “善哉!子之問也。昔文王之用管、蔡以實,周公之誅管、蔡以權。權事顯,實理沉,故令時人全謂管、蔡為頑兇。方為吾子論之。夫管、蔡皆服教殉義,忠誠自然,是以文父列而顯之,發、旦二圣舉而任之; 非以情親而相私也,乃所以崇德禮賢,濟殷弊民,綏輔武庚,以興頑俗。功業有績,故曠世不廢,名冠當時,列為藩臣。逮至武卒,嗣誦幼沖,周公踐政,率朝諸侯; 思光前載,以隆王業。而管、蔡服教,不達圣權,卒遇大變,不能自通。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眾,欲除國患,翼存天子,甘心毀旦。斯乃愚誠憤發,所以徼禍也。成王大寤,周公顯復,一化齊俗,義以斷恩。雖內信如心,外體不立。稱兵叛亂,所惑者廣,是以隱忍授刑,流涕行誅,示以賞罰不避親戚,榮爵所顯,必鐘盛德,戮撻所施,必加有罪。斯乃為教之正體,古今之明義也。管、蔡雖懷忠抱誠,要為罪誅。罰誅已顯,不得復理。內心幽伏,罪惡遂章。幽章之路大殊,故令奕世未蒙發起耳。然論者承名信行,便謂管、蔡為惡。不知管、蔡之惡,乃所以令三圣為不明也。若三圣未為不明,則圣不祐惡而任頑兇也。頑兇不容于明世,則管、蔡無取私于父兄; 而見任必以忠良,則二叔故為淑善矣。今若本三圣之用明,思顯授之實理,推忠賢之暗權,論為國之大紀,則二叔之良乃顯、三圣之用也有以。流言之故有緣,周公之誅是矣。且周公居攝,邵奭不悅; 推此言之,則管、蔡懷疑,未為不賢。而忠賢可不達權,三圣未為用惡,而周公不得不誅。若此三圣所用信良,周公之誅得宜,管、蔡之心見理,爾乃大義得通,內外兼敘,無相伐負者,則時論亦將釋然而大解也。”
魯迅曾稱道嵇康思想的深刻卓特:“嵇康的論文,……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并舉《管蔡論》等文為例?!豆懿陶摗反_是很能反映嵇康思想與論文特色的一篇作品。
《管蔡論》是一篇史論,對史有定評的所謂“管蔡之亂”重新辨析和認識。周武王滅殷后,封其弟鮮于管,封其弟度于蔡,稱管叔、蔡叔,使治殷遺民。武王死后,其子成王年幼,周公攝政;管、蔡因此認為周公將不利于成王,遂與武庚一道率殷民起兵。后被周公平定,管叔被殺,蔡叔被逐。從此管、蔡被視為歷史上的逆臣。但是,嵇康這篇史論,卻對他們作出新的評價,指出: 管、蔡是忠臣,他們懷疑周公而舉事,是因為不通權變。
全文分為問與答兩部分。第一部分以設問形式推出論題。首先簡述史書所載的“管蔡之亂”,作者敏銳地發現了史冊所載“于理不通”的矛盾,抓住這一矛盾提出問題: 既然管、蔡是兇逆,為什么身為明父圣兄的文、武、周公竟不能在管、蔡弱小時就洞察其惡性劣質,反而委以重任、授以顯爵,給他們以積惡犯罪的條件?這一尖銳問題暗含了一個根據矛盾律進行的推理: 要么否認管、蔡的頑惡,要么否認文、武、周公的圣明,二者必擇其一;任何一種選擇都必然歸結為對明父圣兄的懷疑與否定; 如果管、蔡并非惡逆,那么,周公誅管、蔡就錯了; 如果管、蔡確是惡逆,那么,文、武、周公當初就用人不當。這一問,不僅明確地提出了中心論題,而且把懷疑的目光直接投向了傳統觀念,投向了文、武、周公這些歷代統治者奉為神明的偶像,表現出作為思想家的獨見卓識和無畏的懷疑與求索精神。
第二部分以答問形式進行論證,又可分三層。第一層對上文所問作一總的回答: 文王根據實際品質任用管、蔡,周公出以權宜之計誅伐管、蔡,而史說流傳使前者湮沒、后者顯揚,因此管、蔡惡名昭著。這是明確地為兩叔翻案,說明他們受了不白之冤,管、蔡之誅實為史乘一大疑案。
“權”、“權事”,指權變,權宜?!皺唷?、“權事”是傳統儒家學說所肯定的??鬃邮侵匾暋皺唷钡?,認為得至道才能通權達變。嵇康在此以“權”解釋周公之誅管、蔡,從儒家正統觀念看,是維護周公的,然而正是這“權事”使管、蔡累世蒙冤,第二層條分縷析地辨別就清楚地揭示出這一歷史真相:管、蔡“服教殉義,忠誠自然,是以文父列而顯之”,其“功業有績”,“名冠當時”; 武王卒而周公踐政,周公“思光前載,以隆王業”,但管、蔡“不達圣權”,誤以為周公有篡逆之意,于是“欲除國患”,保周室而率眾起事。對此,周公內心也清楚他們對王室的忠心和起兵本意,但是為了維護國家法制,對管、蔡流言發兵違反國體的行為就不能不加罪誅,因而他“義以斷恩”,“隱忍授刑,流涕行誅”,為了顯示“賞罰不避親戚,榮爵所顯,必鐘盛德,戮撻所施,必加有罪”的“教之正體”,判管、蔡以“兇逆”之罪。很明白,管、蔡本屬無罪,周公僅為立“外體”而誅之; 既誅之必加其罪,因此管、蔡被加以惡謚,從此身敗名裂,遺臭千載。這就是所謂“教之正體,古今之明義”!這就是所謂“圣權”!正是這“圣權”,使周公造成了忠臣被誅的冤案,并蒙蔽了后世。嵇康在維護“圣權”的表面文章下隱含的對于“教”、“義”和躬行教義的周公的譴責和批判意義,是不言而喻的。第三層就根據歷史真實展開論證,為管、蔡辯誣。嵇康指出: 后世史論“謂管、蔡為惡”是因為管、蔡的忠心為其惡名所幽伏湮沒,而論者對史實不加考辨,只是簡單化地“承名信行”?!坝恼轮反笫?,故令奕世未蒙發起耳”,是對管、蔡惡名彰著原因的說明,也是對累世史家成論的反撥。接著,嵇康根據矛盾律論辨。“不知管、蔡之惡,乃所以令三圣為不明也”,“若三圣未為不明,則圣不祐惡而任頑兇也”,這兩個互相“伐負”的假言判斷推出了“三圣明”和“二叔故為淑善”的結論。據此進而將問題歸結到“權”上,與前文“周公之誅管、蔡以權”呼應?!皺唷保芄嗪凸?、蔡暗權,正是嵇康推倒歷史定論重建新論的關鍵?!敖袢舯救ブ妹?,思顯授之實理,推忠賢之暗權,論為國之大紀,則二叔之良乃顯,三圣之用也有以,流言之故有緣,周公之誅是矣。”“權”是焦點: 忠賢暗權,故流言有緣;周公通權,則某誅是矣。是否“暗權”就不賢呢?非也。嵇康以大賢邵公奭疑周公為證,說明“管、蔡懷疑,未為不賢”,終而論定:“忠賢不可權,三圣未為用惡,而周公不得不誅。”以“權”分析三圣之用,兩叔之亂。周公之誅,合于邏輯,令人信服,“管、蔡忠賢”之新論由此建立起來。“爾乃大義得通,內外兼敘,無相伐負者,則時論亦將釋然而大解也”,與文章開頭照應,收束全文。
《管蔡論》是一篇優秀史論。史論的特點是辨析史實作出公正評價,意在論古鑒今,察往知來。因此,歷來史論都不是論者無故憑空而發,而是有其現實意義在。優秀的史論總是充滿著歷史感和現實感??疾臁豆懿陶摗穼懽鞯臅r代背景和作者的思想政治傾向,我們不難理解此論借古諷今的戰斗意義。
《管蔡論》的具體寫作年月,我們無從考定,然而我們知道嵇康短暫的一生始終在政治動蕩中度過。他立論的大背景,是由正始元年(240年)開始的司馬氏和曹氏集團劇烈斗爭所形成的極其險惡的政治風浪。魏明帝死后,齊王曹芳年幼,曹爽與司馬懿輔政,奪權激烈。249年曹爽被殺,其黨夷三族,權歸司馬氏。250年太尉王凌都督揚州,舉兵反,司馬懿東征,王凌兵敗自殺,他擁立的楚王曹彪被“賜死”。同年司馬懿死,司馬師繼任大將軍。254年中書令李豐與光祿大夫張緝等欲以夏侯玄取代司馬師,事發,有關者均被誅,司馬師因此廢曹芳、立曹髦。255年鎮東將軍毋丘儉、揚州刺史文欽反,被司馬師討平。同年師死,其弟昭繼之。257年征東大將軍諸葛誕不受召,舉兵反,司馬昭挾太后及帝征討。258年誕兵敗被殺。曹髦則親率僮仆進攻司馬氏,為昭之部下所殺……嵇康目睹了這血腥的一幕幕。歷史往往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嵇康敏銳地覺察到現實與歷史的這種相似,引起了深思,現實使他對歷史進行反思,而對歷史的重新認識又深化了他對現實的理解。于是他獨具膽識地重論管、蔡,還其本來面目,并以史鑒今,燭照當世,譏刺時政,正如張采所云: “周公攝政,管蔡流言,司馬執政,淮南三叛。其事正對,叔夜盛稱管、蔡,所以譏切司馬也。”
《管蔡論》論管、蔡,但是在實質上,論管、蔡是虛,非周公是實; 非周公是虛,非司馬氏是實。為管、蔡辯誣,客觀上必然會否定周公。兩叔以忠賢見誅,實屬冤獄,制造冤獄者不可圣明。既為兩叔翻案,也就貶抑了周公。盡管以“權”為周公辯,仍無法改變其冤獄性質?!安坏貌粴ⅰ闭f明不當殺而殺;為了“國之大紀”而濫殺忠良,何圣之有?無論解釋得如何圓通,誅害忠良的罪責是不可避免,周公頭上的靈光也就黯然失色了!
嵇康以“權”釋“史”,意欲何為?維護周公嗎?非也。嵇康對“權”是持否定態度的,這從他拒絕與統治者合作的政治態度可以看出,而從他的思想傾向看就更為清楚。他托好老莊,崇尚自然,反對人偽,提倡“越名教而任自然”。“權”在老莊學派看來是一種湛于人偽、違反本性和“自然”、“任真”原則的行為,是嵇康所鄙夷的。再聯系他“非湯武而薄周孔”和蔑視禮法的言行,他對“權”的態度就更加明確了。因此,他“以權釋史”所包含的對周公的否定意味是顯見的。
史書載,司馬昭謀逆之時,以周公自居。由此,我們更能理解嵇康作此論來非周公的深意了。張溥說嵇文“辨管蔡而知周公之心,其時役役司馬門下,非惟不能作,亦不能讀也”(《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題辭注),確是一語道出此論主題深刻的戰斗性。主題深刻,才體現了此論歷史性與現實性的圓滿結合。魯迅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稱贊嵇康思想新穎的吧?
嵇康的論文長于抽象說理,富于論戰和思辯色彩。李充《翰林論》云: “研核名理而論難生焉,論貴于允,理不求支離,若嵇康之論成文矣。”劉師培說: “李氏(充)以論推嵇,明論體之能成文者,魏晉之間實以嵇氏為最?!薄帮现?,……析理綿密,亦為漢人所未有?!边@一基本特色決定了全文的思辯和論戰風格。作者利用矛盾律進行樸素的辯證思維,扣緊中心論題,對三圣之用、兩叔之亂、周公之誅條分縷析,層層剝繭,步步析理,綿密周到,鞭辟入里。劉師培說:“長于辯難,文如剝繭,無不盡之意?!?《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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