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清代劇曲·清代傳奇·李漁《蜃中樓·抗姻》原文與翻譯、賞析

(副凈) 媳婦你且坐了，有什么說話，慢慢的講來。(旦坐介)

【北越調】 【斗鵪鶉】念奴家生長閨房，頗識些高低天壤。也曾將女史頻翻，也曾將人倫細講;也曾讀烈女詞章，也曾學賢妻標榜。見了那二夫的面覺羞，見了那淫奔的怒欲狂; 見了那死節的氣概偏昂，見了那矢貞的心兒忒癢。

【紫花兒序】 原不怪形容蠢劣，幾曾嫌心體愚頑，又何妨性格乖張。便做道儀容俊雅，心性溫良，也難效鸞凰。須知道，不是夫妻怎拜堂?

試問俺是誰家的媳婦?他是若個的兒夫?恁是那姓的姑嫜?

【小桃紅】 俺不是漢朝情愿嫁王嬙，都只為狠叔將人強!他和親矯詔無謙讓;俺爹行，情原手足難強項。因此上把兒女柔腸，變做了英雄雅量，權做個涕泣女 (去聲) 吳王!

【天凈沙】 羅敷自有兒郎，宋弘定下糟糠。漫道生前不忘，便死后東西分葬，也做個鬼團圓地府成雙!

(副凈)這等，先許的人家姓什么?

【調笑令】 (旦)說起俺夫家姓字香，不在梅旁在柳旁，他是那坐懷不亂的宗風倡。(副凈)叫什么名字?(旦)論名兒曾把道義擔當。(副凈)做什么營生?(旦)他把萬象包羅在一腔，任教他定霸圖王!

(副凈)你既要替他守節，就不該到我家來了。

【金蕉葉】 (旦)第一來，拗不過狠心叔王，第二來，違不得認真父行，第三來，看不過受氣萱堂。因此上來做個守寡新娘!

(副凈)這等，你的心事我都曉得了。你如今好好與我兒子成親，我兩口兒自然另眼看待;若還執意不從，你看看我的拳頭，看看我的腳跟。朝一拳，暮一腳，磨你做肉醬也容易。

【禿廝兒】 (旦)便劖做粉齏肉醬，也甘心剖腹刳腸。再休提偷生今夜偕鴛帳，遺萬載，臭名揚，惶惶!

(副凈怒介)唗!賤丫頭不識抬舉，快取家法過來! (旦自除冠、脫衣介)

【圣藥王】 俺便卸艷妝，解繡裳，荊釵裙布有何妨!(凈打介) (旦)俺勸你怒莫張，氣莫揚，自拼擊碎這皮囊，縱死骨猶香!

與同時代的劇作家比較起來，李漁尤其擅長創作表現現實生活與世俗趣味的傳奇劇。但他也并不拒絕對傳統戲曲題材的改編和創新。他的 《蜃中樓》傳奇，即糅合唐朝李朝威的 《柳毅傳》、元代尚仲賢的雜劇 《柳毅傳書》 及李好古的雜劇 《張生煮海》 創作而成。

李漁在《閑情偶寄》之《密針線》一節中說： “編戲有如縫衣，其初則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湊成。” 此劇即在繼承前人創作的基礎上，又打破原作，進行了巧妙的虛構和加工。潼津才士柳毅與好友張羽同居一室，二人均未娶妻，年節一過，他們便外出尋訪姻緣去了。柳毅到東海訪友，恰逢東海龍王的壽誕之期，東海龍王的二弟洞庭君攜女兒舜華與三弟錢塘君同來祝壽。東海龍王命水族在海中結成一座蜃樓，讓女兒瓊蓮和舜華一同登樓游玩。在海邊獨步的柳毅見到蜃樓上有美女身影，便登上東華上仙用拄杖搭成的長橋，與兩位美女相見。兩位女子都深深地被柳毅風流俊雅的風度所打動，想要嫁給柳毅為妻。一番謙讓之后，因舜華年長瓊蓮一歲，便與柳毅私訂了婚約。柳毅提出為張羽做媒，聘娶瓊蓮，瓊蓮歡喜應允。二女分別將信物贈與柳毅，彼此依依作別。不料錢塘君宴飲之后，又尋訪好友涇河龍王，擅自作主將舜華許配給了涇河小龍。洞庭君與夫人為此吵鬧不休，難以決斷，只好等到舜華從東海歸來再說。舜華歸家后聞訊大驚，將私訂終身的事情告訴了父母。洞庭君惱羞成怒，逼迫舜華從命嫁給涇河小龍。舜華悲痛欲絕，自誓非柳毅不嫁，但為權宜之計，只好口頭答應。她抱定決心，立志不與涇河小龍成親，以待將來向柳毅表明心跡，并成就瓊蓮與張羽的婚事。

《抗姻》 一出，是劇中重要的場次，舜華為追求愛情，凜然不屈，與阻撓她的愛情的勢力，進行了頑強的斗爭。舜華被抬到涇河龍王府中以后，誓死也不肯與生性癡呆的涇河小龍拜堂成親，把整個婚禮弄得一塌糊涂。涇河龍王的夫人早已按捺不住性情，喊著要動家法。倒是涇河龍王還有些耐心，他讓舜華把心中的苦情慢慢地講出來。【北越調·斗鵪鶉】 一支曲子，舜華自述稟賦，說出了他所堅持的品節。她生長在閨房，是熟知禮儀的。她深以一女嫁二夫為羞，以淫奔為恥; 矢貞守節者正是她的楷模。正是這些，才使她擁有了抗姻的思想武器。

【紫花兒序】、【小桃紅】 兩支曲子中，舜華向涇河龍王吐露出她不愿拜堂的衷曲： 本不曾埋怨您的兒子長相的蠢笨丑陋，又何曾嫌棄過他愚鈍無知，他就是性情乖張又有什么妨礙呢? 即使是他儀態容貌美好文雅，心地性情溫柔善良，俺恐怕也難和他拜堂成親。我們本來不應該是夫妻，怎么拜堂呢?我倒要問問您，俺是誰家的媳婦? 他是誰家的女婿? 您又是哪姓人家的公爹呢?俺并不像漢代王昭君遠嫁匈奴一樣出于自愿，如今這門親事，都只怪我那粗魯狠心的叔叔差強人意! 他擅自作主將俺許配你家，不曾有絲毫謙讓之心; 爹爹與他情同手足，又不好強迫他低頭屈服改變主意。為了他們的英雄雅量，這就把我的愛情給白白葬送掉了。舜華不懼威逼、沉著冷靜、據理力爭，充分顯示出了她大義凜然的可貴氣節。這兩支曲子的曲詞精妙文雅而又明白曉暢，音節鏗鏘和諧，語氣一貫而下，很好地刻畫了人物的精神風貌。署名 “壘庵居士” 的評者于此處眉批道： “此等傳奇，不必當場看演始覺其妙，只快讀一過，亦令人色飛氣揚。” 不待表演，而能使人動容如此，足見其藝術感染力之強。

說明了自己不愿拜堂成親的理由之后，在 【天凈沙】 一支曲子中，舜華又向涇河龍王表明了自己已心有所屬的實情，并表達了她誓死捍衛愛情的決心。“羅敷自有兒郎” 典出漢樂府詩《陌上桑》 中，原句作 “羅敷自有夫”，為美女秦羅敷拒絕使君求愛時的話。“宋弘定下糟糠” 典出 《后漢書·宋弘傳》 中，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姐姐湖陽公主新寡，暗中看中了大司空宣平侯宋弘。劉秀試探著問宋弘愿否與皇室聯姻，宋弘說出了 “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這樣的話，他不肯拋棄他交于貧賤的妻子。這個故事歷來被作為忠于愛情的典范。舜華在這里委婉地表明，自己已經許配給了別人，不敢再高攀涇河龍王一家了。她心中在記掛著柳毅，即使死后不能與他同穴，他們在地府中也要做一對團圓鬼。

事已至此，涇河龍王卻仍不肯善罷甘休，他又問起了舜華所許配人家的姓氏。【調笑令】 一支曲子，為舜華夸耀夫家時所唱，頗有些漢樂府 《陌上桑》 中羅敷自夸夫婿的趣味。在舜華眼中，柳毅的姓氏也散發著芳香。春秋時柳氏中出了一位美女坐懷而不亂方寸的名士柳下惠，說起柳氏，這段故事是必然要提一提的。柳毅不僅姓氏好，名也好，按舜華的理解，“毅” 乃是擔當道義的意思。說起來營生，柳毅雖然是一個貧寒的讀書人，但在舜華眼中，他分明是腹中有著包羅萬象之才的奇士，無論圖霸還是稱王，他都是做得來的。舜華的每一個字句中，都充滿了對自己心上人的欽佩與欣賞。情人的眼睛最易于看到彼此的長處，這條心理學上的定理，在此劇中也得到了很好的驗證。

【金蕉葉】 一支曲子中，舜華吐露了自己被送到涇河龍王家中的原因。她無法違抗叔父和父親的意愿，又不忍心讓母親傷心，便只好到這里來做一個不肯拜堂成親的 “新娘子”。話說到這里，涇河龍王已無路可退。情急無奈，他只好以威力相逼。但舜華卻早把這一切都置之度外了。【禿廝兒】 一支曲子中，舜華再次慷慨陳詞，堅定地表達了自己漠視體膚之痛的態度： 就是把我剁成粉末肉醬也無所謂，我心甘情愿被剖腹挖腸。別再說拜堂成親的事兒了，如果我茍且偷生，今夜與你的兒子合了房，那才叫遺臭萬年。可怕呀，可怕!

這一下可真的惹惱了涇河龍王。此時他已黔驢技窮，不得不回到他婆娘的老路子上去： “快取家法過來!” 舜華并不只是嘴硬，她早鐵定了心，不待下人們動手，她自己就把新婚禮服的帽子給摘掉，外衣給脫去了。【圣藥王】 一支曲子，成為本出戲的高潮。為了愛情，舜華不慕富貴，甘愿荊釵布裙。當涇河龍王動起毒手，真的把家法施加在她身上的時候，她仍然沒有絲毫的恐懼與后悔。她仍然是那樣的沉著穩定，那樣的大義凜然： 我勸你不要發急，也不要生氣，何勞你們動手，我早想著要拼出自己的性命了，縱然我死了，也要留下一副不屈的傲骨! 好一個舜華姑娘，此話一出，真不知要羞煞多少七尺男兒。在今天這樣一個愛情的忠貞遭到普遍懷疑的時代，在李漁的這出傳奇劇中，從這樣一位柔弱女子的口中，聽到這樣鏗鏘有力、視捍衛愛情重于捍衛生命的話，我們所得到的感受，應該是復雜的。

無計可施的涇河龍王擔心舜華尋了短見，便罰她到涇河邊牧羊。后來柳毅與張羽雙雙考中進士，柳毅奉命巡視涇河時，遇見了牧羊的舜華。張羽代替柳毅前往洞庭傳書。錢塘君得知侄女受難，親往涇河，殺死涇河小龍，救回舜華。洞庭君、錢塘君得知柳毅、張羽就是與二龍女私訂終身之人，堅決反對他們的婚姻。后東華上仙贈給柳毅、張羽三件寶貝，張羽前往沙門島煮海，迫使東海龍王與洞庭君同意婚事，柳毅與舜華、張羽與瓊蓮各結良緣。與《西廂記》一樣，在這部傳奇中，來自封建家庭的阻撓成為了影響男女主人公愛情的最大阻力，劇中主人公克服阻力實現愛情理想的過程，同樣具有著反抗封建禮教的思想意義。而在堅守愛情的過程中，舜華卻比崔鶯鶯付出了更大的代價，斗爭的精神也更加頑強。所以，在這一意義上來說，舜華是比崔鶯鶯更具有思想光彩的一個戲劇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