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詩《江雪;漁翁》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漁翁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這兩首詩均寫于作者被貶永州期間,其所描寫的對象都是漁翁,又都是托物寫意,寓主于賓,其表達方式亦復相同,然而兩詩的美學個性與藝術品格卻判然有異。一個詩人,其審美主體、感物之心,并不是凝固的、單一的,而是變化的、多側面的,因而當他以我觀物時,即使對象相同,也往往由于主體心情有異,其感受與所取各別,就呈現出一本萬殊的景象。因此,這兩首詩雖然同寫漁翁,卻意境迥異。前者突出其孤傲,借以表現自己的處境與操守;后者特取其悠閑以抒寫自己的向往與追求。蘇軾曰:“鄭谷詩云:‘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此村學中詩也。柳子厚云:‘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人性有隔也哉(《洪駒父詩話》引作‘信有格也哉!’),殆天所賦,不可及也已。”(《東坡題跋》卷二《書鄭谷詩》)鄭詩之見抑于東坡,是因為他只描寫了晚來江上風景如畫,而柳之《江雪》則是以其全心力投注而為之,其滿懷抑郁無聊之氣一寓于詩中,因而個性鮮明,人格宛然。
前一首,寫漁翁“獨釣”的情景。在漫天覆地的大雪中“人蹤”已“滅”,“鳥飛”亦“絕”。曰“千山”,曰“萬徑”,更突現出彌望如一,籠罩萬有。環境是如此廣漠空闊,幽寂荒冷,然而一位“蓑笠翁”,卻仍自垂釣于“孤舟”之上,傲然于嚴寒之中。前此的環境渲染,襯托得這位本自“孤(舟)”“獨(釣)”的漁翁,越發顯得孤傲、倔強。這幽冷孤寂而又風骨耿介的形象,無疑意味著作者自己雖處境險惡,卻守志不渝,并未向四面襲來的邪惡勢力妥協,屈服。
柳宗元謫居永州期間的處境,如他自己在《與蕭翰林俛書》中所說:“謗話轉侈,囂囂嗷嗷,漸成怪民。飾智求仕者,更詈仆以悅仇人之心,日為新奇,務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輩坐益困辱,萬罪橫生,不知其端。”如果說《江雪》是對這種處境傲然的蔑視,《漁翁》則是對它超然的解脫;前者是現實的表現,后者乃是內心的向往;前者實,后者虛。與此同時,兩詩的意象創造也不同,前者于冰天雪地的背景中突出其孤傲獨立,重在靜態的刻畫;后者于青山綠水的環境里表現其悠然自得,重在動態的描寫。詩由夜宿而朝食,而出舟,而棹歌,而駛下中流回顧天際,發現無心的白云相逐,這一系列隨著時間推移的場景交換,就絕非如《江雪》一樣是一幅畫面所能容納得了的。唯其如此,才能表現出這位漁翁的悠然來去,自在自得。蘇軾曰:“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此詩有奇趣。然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詩人玉屑》卷十)他以為此詩不違反抒情言志之道,而又不蹈襲故常,表現出一種奇趣。這奇趣,似不僅指造語命意之奇,如“煙銷日出”本當見人,而反接以“不見人”,忽聞棹歌一聲,才發現人已在青山綠水之間了;還在于形象描繪之奇,他舍棄了慣常描寫漁翁總不離斗笠蓑衣、垂釣得魚之類的形跡,而獨取其悠然自得之神;更在于“汲清湘”、“燃楚竹”,而后棹歌于青山綠水中的悠然自得之神情,與蘇軾“對整個人生、世上的紛紛擾擾究竟有何目的和意義這個根本問題的懷疑、厭倦和企求解脫與舍棄”(李澤厚《美的歷程·蘇軾的意義》)的避世思想有所契合。至于末兩句,謂漁翁泛舟中流,回看天際,發現無心的白云仿佛也在追逐著自己。借白云以相襯,以無心來點醒漁翁之適意自得,所謂“辭殊而意顯”。東坡以為前四句已神完意足,末兩句“雖不必亦可”,似重在“字去而意留”。后世遂因此而衍為理當刪去與必不可無兩說,相爭不已。各有所會,似可相存其說,不必強人左右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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