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星琦
題萬里江山圖
詩成雪嶺,畫里見岷峨。浮錦水,歷滟滪。滅坡陀,匯江沱。喚醒高唐殘夢,動奇思,聞巴唱,觀楚舞,邀宋玉,訪巫娥。擬賦《招魂》、《九辯》,空目斷云樹煙蘿。渺湘靈不見,木落洞庭波。撫卷長哦。重摩挲。
問南樓月,癡老子,興不淺,夜如何?千載后,多少恨,付漁蓑。醉時歌。日暮天門遠,愁欲滴,兩青蛾。曾一舸,奇絕處,半經過。萬古金焦偉觀,鯨鰲背,盡意婆娑。更乘槎,欲就織女看飛梭。直到銀河。
盧摯
這是一首氣勢雄奇、意境開闊的題畫詞。全詞平空起勢,一氣呵成,沿著長江的流向,迤邐寫來,起于岷峨,直到長江入海處。江山萬里,歷歷在目,筆意虛實相間,絢爛多姿。長調寫得如此通篇貫注,大氣磅礴,誠為不易。它無疑是題畫詞中的一篇佳作。
詞起句便不同凡響。長江本身不就是一首長詩嗎!“詩成雪嶺,畫里見岷峨。”長江是詩,也是畫,因而詞人將大江詩化了,同時萬里江山也被畫面化了。江山如畫,畫如江山,這里,自然界的長江萬里與畫中的長江萬里溶為一體了。詩人聞捷稱長江為“雪山和冰川的驕子”,寫長江,畫長江,大凡都要從雪嶺、岷峨著筆,從它的源頭寫起,乃見其源遠流長,浩浩蕩蕩。雪嶺,又叫雪山,在四川華陽縣西,也稱西山。岷山自北而來,綿延川甘兩省邊界,橫亙三百多里,其主峰便是“雪寶頂”,亦即雪嶺,乃長江、黃河之分水嶺,也是岷江和嘉陵江的發源地。峨,指峨眉山,在今四川省蛾眉縣西南,山勢雄險,有山峰相對如蛾眉之勢,故名。詞的起句突兀而現雪嶺、岷峨,既交待了長江源頭,又為全詞奠定了雄奇的基調。錦水,即錦江,在四川省成都市南,傳說蜀人濯錦江中,則錦色鮮艷,故有此名。滟滪,即“滟滪堆”,為江心突起之巨石。在四川奉節縣東瞿塘峽口,是長江三峽著名的險灘。作者著“浮”字,拈一“歷”字,似很輕巧地寫出了激流險灘,其實,二字皆有苦心,正與下句的“滅”與“匯”形成對照。滅,當作吞沒講;匯,自然是涵匯之意。連起來看“浮”與“歷”就有很大的力度了。“滅坡陀”,指吞沒了山崗;“匯江沱”,是說峽水匯集而為大江。沱,江的支流。蘇軾《鵲橋仙》詞有句:“萬里江沱漢漾。”傅幹注:“江漢二水,源皆在蜀。江水出岷山,故書稱岷山導江,東別為沱。漢水出嶓冢,故書稱嶓冢導漾,東流為漢。”顯然,詞作意在從長江源頭寫起,其洶涌澎湃之勢,寥寥幾句即出。起以大江動勢,從“喚醒”句始,作者改換筆調,避開正面描寫江流,轉而去寫風土人情、神話傳說,用筆靈動自然。“喚醒高唐殘夢”,以巫山神女之典暗示出江流之動向,不直接寫三峽,正收筆不到意到之功。“動奇思”一句更妙,是誰動了奇思?是《萬里江山圖》的作者。下面幾句便似聞如見,想象又同體驗,讀者不自覺地被帶到了長江流域的風俗人情和神話傳說中去。聞巴唱,是聽巴人歌謠。巴,指三巴地區。楚舞,指湖湘一帶的古代樂舞。下文引出宋玉,宋玉是楚人,故說“觀楚舞”。宋玉不僅牽著上文,又領起下文,意脈相通,巧妙至極。巫娥,就是神話傳說中的巫山女神,宋玉寫過《高唐賦》,邀請他一道去訪神女是再合適不過了。《招魂》、《九辯》均為《楚辭》篇名,傳皆為宋玉所作。這里不過是說請宋玉出來作賦罷了。擬,是摹擬,也有到了巫峽要學宋玉作賦的意味。“空目斷”句,回到了現實中來,宋玉、神女皆杳然,極目處,是湘水岸邊被云煙籠罩著的樹木和藤蘿,因而才有下面的“渺湘靈不見,木落洞庭波”句。湘靈,就是湘水之神,屈原《九歌》中有《湘君》、《湘夫人》,極寫湘水之神企盼配偶的渴慕和哀怨,唐錢起《湘靈鼓瑟》,亦有企盼對方不至,悵然若失之意。這里只是泛用典實,以襯托遠觀大江至此,人們必然升起的微妙感懷。“木落洞庭波”,乃是化用《楚辭·湘夫人》“洞庭波兮木葉下”句意。“撫卷長哦,重摩挲”二句寫重撫《萬里長江圖》畫幅的長卷,引起陣陣沉思和感慨。長哦屈原、宋玉以及許多古人吟詠長江的詩句,心潮逐浪,澒洞不息。摩挲,同摩娑、摩挱,也就是撫摸。這里的撫摸,不僅僅是撫摸圖畫,也是撫摸歷史與文化。詞的上片靈動爽暢,多姿多采,無論是正面寫源,還是側筆寫流,都緊緊扣住江流和有關風物,撒得開,收得攏,恣筆縱情,一瀉千里,雄渾博大,疏密有致。寫法上的大開大闔,欣賞中尤應注意。
過片乍看似抒情,實仍與長江有關,且句長節短,用事自然,既不全脫,也不明粘,非率意為之,蓋盡長調之能事。南樓,在湖北鄂城縣南,也叫“玩月樓”。《世說新語·容止》:“庾太尉(亮)在武昌,秋夜氣佳景新,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樓。”又《晉書·庾亮傳》:“在武昌,諸佐吏殷浩之徒,乘秋夜往,共登南樓,俄而不覺亮至,諸人將起避之,亮徐曰:‘諸君少住,老子于此處興復不淺。’”這里是說長江景觀,撩人意興,以庾亮之興不淺,渲染長江景色。“癡老子”,即癡頑老子。五代時的馮道,歷任五朝官職,自稱為“長樂老”。契丹滅晉,契丹主耶律德光誚馮道曰:“爾是何等老子?”對曰:“無才無德癡頑老子。”事見《新五代史·馮道傳》。此處只是一般借用,說長江景色令人癡愛。“意如何”,又作“夜如何”,當以前者為貼切,猶言意興如何。“千載后”以下,流露出懷古情緒,長江浩浩東流,浪淘水激,多少興衰,多少恨怨,都付于漁翁披蓑冒雨和醉里放歌。“日暮”句,又平添愁緒。天門,山名,在安徽當涂縣西南,兩山夾長江對峙,形如天門,故名。李白《望天門山》詩有句:“天門中斷楚江開,”說的便是天門山之形勢。兩青蛾,指天門兩山對峙,如一雙青黛蛾眉。此處倒裝,說到兩青蛾,才感到它在日暮中好象愁得要滴下淚來,是典型的移情。“曾一舸”以下,是說曾乘舟遍游長江奇絕之處,一個跳躍,轉入長江入海處。“金焦偉觀”,指金山和焦山,金山在今江蘇省鎮江西北,原在江中,后淤沙成陸,與南岸相連。相傳唐代的裴頭陀曾在此獲金,故有“金山”之稱。焦山在鎮江東北,屹立江中,與金山對峙。因金焦二山均在江中,狀如鯨鰲浮在水面,故這里有“鯨鰲背,盡意婆娑”的描寫。古人向有騎鯨駕鰲之說,陸游《長歌行》中便有“醉入東海騎長鯨”的句子。婆娑,是盤旋、停留的意思。此指逗留于金焦二山,望長江浩浩蕩蕩,東入大海。
結句由實入虛,寫乘槎入海,直上天際之銀河,似乎長江入海并未到盡頭,仍可逐流而尋到天上,奇思妙想,瑰麗奇詭。晉張華《博物志》載,舊說認為海與天河是相通的,有人從海上“乘槎而去”,到了天上,看到牽牛汲水、織女飛梭。這樣寫,便將長江拓展為無限,有余不盡,耐人尋味。詞論家一致認為,長調難工,不僅要起得好,過得好,且要一氣而成,神味俱足,疏句密語,愈轉愈深,不冗不碎,神韻天然。結句尤難。沈義父《樂府指迷》說:“最緊是末句,須是有一好出場方妙。”所謂“好出場”,無非是既出人意表,又順乎自然。疏齋此詞布置自如,順逆盤旋,起、承、轉、結等幾乎都無可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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