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歷史散文·左傳·僖公二十三年、二十四年《晉公子重耳之亡》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晉公子重耳之及于難也,晉人伐諸蒲城。蒲城人欲戰,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祿,於是乎得人;有人而校,罪莫大焉。吾其奔也。”遂奔狄。從者狐偃、趙衰、顛頡、魏武子、司空季子。
狄人伐廧咎如,獲其二女叔隗、季隗,納諸公子。 公子取季隗,生伯鯈、叔劉;以叔隗妻趙衰,生盾。將適齊,謂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來而后嫁。”對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則就木焉。請待子。”處狄十二年而行。
過衛,衛文公不禮焉。出于五鹿,乞食於野人,野人與之塊。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賜也。”稽首受而載之。
及齊,齊桓公妻之,有馬二十乘,公子安之,從者以為不可。將行,謀於桑下。蠶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殺之,而謂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聞之者,吾殺之矣。”公子曰:“無之。”姜曰:“行也! 懷與安,實敗名。”公子不可。姜與子犯謀,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
及曹,曹共公聞其駢脅,欲觀其裸。浴,薄而觀之。僖負羈之妻曰:“吾觀晉公子之從者,皆足以相國。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國;反其國,必得志於諸侯。得志於諸侯,而誅無禮,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貳焉?”乃饋盤飧,寘璧焉。公子受飧反璧。
及宋,宋襄公贈之以馬二十乘。
及鄭,鄭文公亦不禮焉。叔詹諫曰:“臣聞天之所啟,人弗及也。晉公子有三焉,天其或者將建諸,君其禮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晉公子,姬出也,而至于今,一也;離外之患,而天不靖晉國,殆將啟之,二也;有三士足以上人而從之,三也。晉鄭同儕,其過子弟,固將禮焉;況天之所啟乎?”弗聽。
及楚,楚子饗之,曰:“公子若反晉國,則何以報不榖?”對曰:“子女玉帛,則君有之;羽毛齒革,則君地生焉。其波及晉國者,君之馀也。其何以報君?”曰:“雖然,何以報我?”對曰:“若以君之靈,得反晉國,晉楚治兵,遇於中原,其辟君三舍。 若不獲命,其左執鞭弭,右屬櫜鞬,以與君周旋。”子玉請殺之。楚子曰:“晉公子廣而儉,文而有禮;其從者肅而寬,忠而能力。晉侯無親,外內惡之。吾聞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其將由晉公子乎! 天將興之,誰能廢之?違天必有大咎。”乃送諸秦。
秦伯納女五人,懷嬴與焉。奉匜沃盥,既而揮之。怒曰:“秦晉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懼,降服而囚。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請使衰從。”公子賦《河水》,公賦《六月》。趙衰曰:“重耳拜賜。”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級而辭焉。衰曰:“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二十四年,春,王正月,秦伯納之。不書,不告入也。及河,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負羈紲,從君巡於天下,臣之罪甚多矣。臣猶知之,而況君乎?請由此亡。”公子曰:“所不與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投其璧於河。
濟河,圍令狐,入桑泉,取臼衰。
二月,甲午,晉師軍于廬柳。秦伯使公子縶如晉師。師退,軍于郇。辛丑,狐偃及秦、晉之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子入于晉師。丙午,入于曲沃。丁未,朝于武宮。戊申,使殺懷公于高梁。不書,亦不告也。
呂、郤畏偪,將焚公宮而弒晉侯。寺人披請見,公使讓之,且辭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其后余從狄君以田渭濱,女為惠公來求殺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雖有君命,何其速也?夫祛猶在,女其行乎!”對曰:“臣謂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猶未也,又將及難。君命無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惡,唯力是視。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無蒲、狄乎? 齊桓公置射鉤而使管仲相;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眾,豈唯刑臣!”公見之,以難告。三月,晉侯潛會秦伯于王城。己丑,晦,公宮火。瑕甥、郤芮不獲公,乃如河上,秦伯誘而殺之。
晉侯逆夫人嬴氏以歸。秦伯送衛于晉三千人,實紀綱之仆。
初,晉侯之豎頭須,守藏者也;其出也,竊藏以逃,盡用以求納之。及入,求見;公辭焉以沐。謂仆人曰:“沐則心覆,心覆則圖反,宜吾不得見也。居者為社稷之守,行者為羈紲之仆,其亦可也,何必罪居者? 國君而讎匹夫,懼者甚眾矣。”仆人以告,公遽見之。
狄人歸季隗于晉,而請其二子。文公妻趙衰,生原同、屏括、樓嬰。趙姬請逆盾與其母,子馀辭。姬曰:“得寵而忘舊,何以使人? 必逆之!”固請,許之。來,以盾為才,固請于公,以為嫡子;而使其三子下之。以叔隗為內子,而己下之。
晉侯賞從亡者,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推曰:“獻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 惠、懷無親,外內棄之。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 天實置之,而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 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已力乎? 下義其罪,上賞其奸,上下相蒙,難與處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對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 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對曰:“言,身之文也;身將隱,焉用文之? 是求顯也。”其母曰:“能如是乎? 與女偕隱。”遂隱而死。晉侯求之不獲,以綿上為之田,曰:“以志吾過,且旌善人。”
晉公子重耳出亡的事跡,除《左傳》之外,《國語·晉語》中也有詳細記載,兩者在文字、細節上略有不同,可以對比閱讀。本文記述晉公子重耳蒙難去國流亡后,在眾多家臣陪同下,周游狄、衛、齊、曹、宋、鄭、楚等國,最后得到秦國的支持,返晉為君、主國執政。記敘以重耳為中心,按時間順序逐次寫出重耳在列國的遭遇、經歷以及返國初期的事件。全文內容可以把出奔流亡和返國為君分為兩大部分。
第一部分,突出記寫了晉公子重耳十九年流亡異國的經歷,描寫了他在流亡中性格的發展、變化和終于成為一名政治上成熟和穩練的執政者的過程。
文章開篇第一句即交代了重耳出亡的原因。他是被迫的,于危急中不得已才出走的。晉獻公聽信驪姬的讒言,害死了申生,又派兵來刺殺重耳。蒲城是重耳的封邑。蒲城人要求抗擊獻公的不義誅伐,而重耳不答應。從重耳的回答中可知,他對昏庸殘暴的君父采取謹孝的態度,不僅不予計較,還主動出亡避難。狄,是重耳的外祖家,在狄國既可以得到照顧,也可以隨時了解晉國的情況。文中交代了隨同重耳出亡的家臣,除狐偃是重耳的舅父外,其余皆為忠實的陪臣。重耳一行在狄的時間雖然長達十二年,但是在政治上卻沒有什么大作為,只是過著平淡的寄寓生活。重耳娶了季隗,生下二子。作者記寫了重耳在離開狄國時同季隗告別的話,雖然約定會見的日期過于遙遠,但是卻很深情。它表達了重耳的心情,也反映出他當時無力自主的處境。
在去齊路過衛國的時候,重耳遭到衛文公冷遇。其后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送給他的又是不能充饑的土塊。對于野人大不敬的舉動,重耳不禁怒形于色,“欲鞭之”。他沒有想到,在異國他鄉的荒郊野外,這一鞭子會招來怎樣的災禍。還是見多識廣的狐偃巧于機變,他把野人奉獻的土塊說成是“天賜”之物,是受民受土的吉兆。重耳就聽從了舅父的勸告,“稽首受而載之”。
齊國是富庶的姜姓侯國。重耳一行到齊國時,正是齊桓公在位的晚年。齊桓公依禮接待重耳,并賜與他車馬和妻室。齊國的厚遇使落難中的重耳意外地獲得富裕安逸的生活。他開始耽戀安樂,不再考慮返晉的大事。不久,齊桓公死去,諸公子爭權奪位,齊國陷入動亂。狐偃等“從者”認為必須盡早離開齊國,他們密謀于桑林之中。重耳在齊的夫人姜氏,是位有政見的女子,她支持狐偃等人謀求復國的事業,因此殺掉報信的“蠶妾”,坦誠地勸導重耳應該勵精圖運:“懷與安,實敗名!”但是重耳拒不接受姜氏的勸說,齊姜只好毅然同狐偃商定:醉遣重耳。重耳被迫離開了齊國,離開了安逸的生活,他感到痛苦。但正是這次痛苦的轉折,使重耳的復國事業進入新的階段。
重耳在曹國受到了侮慢與戲弄。曹與晉本是同宗之國,皆姬姓,曹共公應該尊重并禮遇重耳,但從記述中可知,曹共公是個心地慳吝而又趣味卑下的國君,他不肯接待重耳,還趁重耳裸浴之時偷覷他的“駢脅”,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這種輕慢的態度,引起曹大夫僖負羈及其妻子的不安,他們想討好重耳,以免日后曹共公遭到報復時能夠幸免于難。重耳有禮而謹慎地接受了他們的饋贈。
在宋國的情況,文中只有簡略提示。寫重耳一行到鄭國的情形,作者又只詳細地記錄了鄭大夫叔詹的一段諫言。作者在敘述的詳略處理上是甚為得當的,有詳有略,繁簡相揉,這正避免了故事敘述的平淡和缺少起伏。
在楚國,重耳受到楚成王的盛情接待。楚是羋姓諸侯國,雄據江漢流域,是地方千里的強大國家。而對當時還只是公子的重耳,楚成王給予破例的接待,以盛大酒宴款待(《國語》中有比較詳細的敘寫)。作者著重記述了重耳與楚成王在宴席上一段針鋒相對的談話。話題由楚成王提出,他問重耳得國后將如何報答他。在楚王宴席上的重耳,并不是當國主政的國君,然而他的態度卻從容莊重,不亢不卑,儼然一國之君的氣度。他與楚王談論的完全是晉楚兩國的關系,而非個人的交往。在直接談到兩國爭雄的尖銳問題時,重耳表示,如果晉楚中原會兵,晉國必定退避三舍,先禮而后兵。顯然,重耳禮貌而又有力的回答既有警告楚王不得輕易北犯的目的,也有挫折楚王銳氣的用心。經過苦難磨煉的重耳,此時已經徹底改變了頹唐消沉的心理狀態,成為一名頗具政治見識的君主。在楚成王對重耳的贊語以及前文曹僖負羈夫婦和鄭叔詹對重耳的評論中,都可以間接地看到重耳復國的條件正日趨成熟,所謂“天之所啟”、“天將興之”的說法增添了事情的神秘色彩,但也說明重耳事業必定成功的趨勢。
秦是重耳流亡的最后一站,他取得了重要的外援。秦是西方嬴姓強國,秦穆公素有建立霸業的雄圖。他東聯強晉,娶晉獻公女(即秦穆姬,重耳、夷吾之姊),與晉結為軍政同盟;獻公死,又扶持夷吾為晉君(即惠公)。然而事出有變,惠公背棄秦惠,與秦為敵,秦晉關系冷落不睦。惠公死后其子圉即位,是為懷公。重耳一行的到來,為實現秦晉修睦、強化聯盟帶來了新的轉機,因此秦穆公“厚禮之”,并為重耳返回提供慷慨的援助。在秦的事件中,懷嬴“奉匜沃盥”的一段插曲表明,重耳已能較周全地考慮、處理各種關系,能夠克制個人的好惡,“以濟大事”(《國語》)。
第二部分記述了秦穆公全力支援重耳返國以及重耳主國初期的幾件大事。
重耳終于結束了十九年的顛沛流離生活,實現了返晉的愿望。在秦國武裝部隊的幫助下,他首先奪下令狐、桑泉、臼衰等地,繼而取得號令晉師的軍權,入曲沃,朝武宮,并殺掉了懷公。前后僅半個月便順利地即位執政。此時惠公的殘余勢力依然在準備反撲,呂甥、郤芮等夷吾舊臣“將焚公宮而弒晉侯”,由于寺人披的及時通報,密謀被粉碎,消滅了政敵。
作者又以插敘的筆法記寫了豎頭須的故事,表現了未能陪從重耳出亡的“居守”之臣對重耳的態度。重耳的寬宏大度,妥善安置守臣,在執政初期起到安撫民心的良好政治影響。最后又寫到重耳歸晉后對從亡者的獎賞,沒有表彰不爭功、不言祿的介之推。介之推與其母親的對話,顯然是出自當時的傳聞和作者的想像。介之推富有傳奇色彩的事跡,從一個側面表現了重耳敢于補過的精神。
本文在《左傳》中,是僅見的關于一代諸侯、霸主的長篇記事。歷觀春秋五霸,齊桓、秦穆、宋襄、楚莊和晉文,只有晉文公的記述最為詳盡而生動。重耳從磨難中鍛煉成熟起來,“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情偽”即“誠偽”),可以說是逆境的危難玉成了他,使他成為一代雄主。在重耳出亡的全部經歷中,人們可以清楚地了解到晉文公之所以復國成功作為諸侯霸主的原因。
全篇的第一部分完全以倒敘的筆法娓娓敘出,重耳一路風風雨雨,千里行程中每到一地,作者就記下一、二件有代表性的事例,表現重耳從流亡生活中學會的方方面面。這樣的寫法使十九年間紛繁的事件具有強烈的故事性,敘述隨著重耳的行止而日新事異,別開生面。這實際是開創了后代小說中“游記故事”之先河。另一方面是重點記敘了重耳成長、交友的過程,就人物的描寫而言,重耳的故事又是最早的人物傳記的雛形。
本篇中和重耳有關的人物很多,作者對他們作了不同程度的描寫,如狐偃、季隗、姜氏、僖負羈之妻、叔詹、楚成王、秦穆公、懷嬴、寺人披、豎頭須、介之推與其母,雖然著墨不多,只是記寫了他們的一段話或在某件事中的態度和舉動,但是都鮮明地表現出人物性格的要素,展示出眾多不同性格的生動的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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