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賦和古代神話·辭賦·宋玉賦《九辯節錄》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悲哉秋之為氣也! 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雞啁哳而悲鳴。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
悲憂窮戚兮獨處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繹;去鄉離家兮徠遠客,超逍遙兮今焉薄?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蓄怨兮積思,心煩憺兮忘食事。愿一見兮道余意,君之心兮與余異。車既駕兮朅而歸,不得見兮心傷悲。倚結軨兮長太息,涕潺湲兮下沾軾。慷慨絕兮不得,中瞀亂兮迷惑。私自憐兮何極?心怦怦兮諒直。
何時俗之工巧兮,背繩墨而改錯。卻騏驥而不乘兮,策駑駘而取路。當世豈無騏驥兮? 誠莫之能善御;見執轡者非其人兮,故跼跳而遠去。鳧雁皆唼夫粱藻兮,鳳愈飄翔而高舉。 圜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铻而難入。 眾鳥皆有所登棲兮,鳳獨遑遑而無所集。愿銜枚而無言兮,嘗被君之渥洽。太公九十乃顯榮兮,誠未遇其匹合。謂騏驥兮安歸? 謂鳳皇兮安棲? 變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舉肥。騏驥伏匿而不見兮,鳳皇高飛而不下;鳥獸猶知懷德兮,何云賢士之不處?驥不驟進而求服兮,鳳亦不貪喂而妄食;君棄遠而不察兮,雖愿忠其焉得?欲寂漠而絕端兮,竊不敢忘初之厚德;獨悲愁其傷人兮,馮郁郁其何極?
霜露慘凄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濟;霰雪雰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將至。愿徼幸而有待兮,泊莽莽與野草同死。愿自直而徑往兮,路壅絕而不通;欲循道而平驅兮,又未知其所從。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壓桉而學誦;性愚陋以褊淺兮,信未達乎從容。
竊美申包胥之氣盛兮,恐時世之不固。何時俗之工巧兮?滅規榘而改鑿。獨耿介而不隨兮,愿慕先圣之遺教。處濁世而顯榮兮,非余心之所樂。與其無義而有名兮,寧窮處而守高。食不媮而為飽兮,衣不茍而為溫;竊慕詩人之遺風兮,愿托志乎“素餐”。蹇充倔而無端兮,泊莽莽而無垠。無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見乎陽春。
(據四部叢刊影印明宋本《楚辭》)
歷來論宋玉諸賦者,首先推《九辯》。《九辯》確是他本人的和《楚辭》中的優秀作品。陸時雍曾認為:“《九辯》深深得《離騷》之清,《九歌》之峭,而無《九章》之婉。”(《七十二家評楚辭》)就其文體而言,也有所創造。王夫之認為此賦“紹古體為新裁,可以被之管弦。其詞激昂淋漓,異于風雅,蓋楚聲也。后世賦體之興,皆祖于此。”(《楚辭通釋》)可以說明其在體裁上繼往開來的地位。
在《九辯》中間,那首章“悲秋”一篇,又是“千古絕唱”。劉熙載認為,在屈賦之后,“情之綿邈,莫如宋玉‘悲秋’。”(《藝概·賦概》)。其寫景抒情,情景交融,動人心弦,確有獨到之處。對此賦題旨的闡釋,首先要糾正傳統的說法。王逸《章句》最初提出,這是作者“閔惜其師,忠而放逐”,因作此“以述其志”。朱熹《集注》及王夫之《通釋》亦沿用其說。關于屈宋之間的師生關系本屬疑案,從內容來看,“閔師”說實在牽強附會,“述志”是主體,但并非“達其師之志”,而是述本人之志,抒自我之情。近人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指出此賦的中心內容,是“一個失職的貧士,發泄出一點懷才不遇的不平之氣,吐露出一點悲秋的情感”,大體中肯。
屈宋之間因地位與性格的差異,在政治態度上的表現方式就不同。但不能以是否直諫和死諫作為判定強者或弱者的標準。在《九辯》中間,同樣也充溢著熾熱的思君怨君之情。“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蓄怨兮積思,心煩憺兮忘食事。愿一見兮道余意,君之心兮與余異。”滿懷幽怨愁思,也是出于愛國憂民的熱忱。因未能見君而傷悲,以致“涕潺湲兮下沾軾”,大有一往情深之慨。就其治國安民的主張而言,宋玉大體上是依循屈原提出的舉賢授能、致君堯舜的“美政”路線。“諒無怨于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乘騏驥之瀏瀏兮,馭安用乎強策?諒城郭之不足恃兮,雖重介之何益?”強調任賢圖治,取信天下,不求嚴刑峻法,不恃兵甲城郭。王夫之評曰:“《九辯》之言,若此類者,婉至深切,曲盡流俗之情偽,而善誘庸主以警語。”(《楚辭通釋》)
同時,充溢于《九辯》中的滿懷哀怨,并非只是從個人懷才不遇的感傷出發,全賦對窮愁潦倒的貧士表示誠摯的同情和關注,有很深廣的社會內涵。“當世豈無騏驥兮?誠莫之能善御;見執轡者非其人兮,故跼跳而遠去”。這類對當權者不善用賢的指責也流露出對腐敗政治的反抗情緒。至于賦中通過“悲秋”而引發出自憐自怨的無限哀傷,實質是詠嘆那個時代的下層知識分子的不幸遭遇。“無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見乎陽春”,這難道只是宋玉個人的困境?李白就有“長嘯梁甫吟,何時見陽春”的感慨,應該說是“哀怨起騷人”的一貫主題。賦中還表現了詩人強烈的自尊心和耿介情操:“處濁世而顯榮兮,非余心之所樂。與其無義而有名兮,寧窮處而守高。”這種鄙棄庸俗而守正不阿的態度,表明他的性格并不“卑順”。杜甫有句:“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詠懷古跡》)這可稱為異代知音,深切反映著歷代騷人們的共同命運。
如果說,《離騷》中“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政治色彩很強烈;那么,《九辯》的涵蓋面則廣泛涉及社會生活與主體意識的諸領域,帶有更濃郁的個性素質與抒情色彩。這首長詩開篇就以無限蒼涼衰颯的自然環境烘托出詩人對命運、對人生的惶惑感。“悲哉秋之為氣也”,字字沉痛,震撼心靈。然后就用“蕭瑟”、“憭栗”、“寂漻”、“憯凄”、“愴怳”、“懭悢”、“坎廩”、“廓落”、“惆悵”、“寂漠”之類一連串哀傷的形容詞,映襯出遠客去鄉離家而獨處的悲憂窮戚;辭歸的燕,無聲的蟬,南飛的雁,鹍雞悲啼,蟋蟀宵征,眼前耳際,秋聲秋色,一齊涌到他心頭。這真是王國維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人間詞語》)。這樣情以景生、景以情合所創造的境界,形成極為深沉的藝術魅力。明陳繼儒《佘山詩話》:“《九辯》首章,舉物態而覺哀怨之傷人,敘人物而見蕭條之感候,梗概既具,情色自章,足令循聲者知冤,感懷者興悼。”這對于后世的影響是很深遠的。如歐陽修著名的《秋聲賦》,就是從中脫胎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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