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弘景文《答謝中書書》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山川之美,古來共談。高峰入云,清流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俱備。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沉鱗競躍,實是欲界之仙都。自康樂以來,未復有能與其奇者。
(據明刻《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陶隱居集》)
陶弘景是南朝道教的重要思想家,年十歲得葛洪《神仙傳》,晝夜研尋,便有養生之志,對人說:“仰青云睹白日,不覺為遠矣。”性好林泉,向往“隱居以求志”,而“不愿處人間”(《與親友書》)。雖宋末奉朝請,為諸王侍讀,入齊后更得齊高帝器重,然其身在朱門卻不交外物。永明十年(公元492年),上表辭祿,隱居句曲山(即茅山,今江西西南)。后梁武帝即位,屢加禮聘,仍堅辭不出。故《梁書》列入《處士傳》,《南史》列入《隱逸傳》。與當日許多人一樣,陶氏在出世與入仕問題上是有過思想斗爭的。應該說,他對仕途也抱有過希望,在《與從兄書》中他說: “仕宦期四十左右,作尚書郎,抽簪高邁。今三十六方作奉朝請,頭顱可知,不如早去。”可見他是因官場難遂人意,才決意引退的。
陶氏博覽群書,善解術數,又“性好著述”,擅長駢文。《隋志》記其有《文集》四十五卷,已佚。《答謝中書書》先見于《藝文類聚》卷三十七,是現存陶文中的一篇代表作。與陶氏《答虞中書書》和《答趙英才書》不同,這通短札意不在傾談自己的人生理想,也不在敘述朋友間契闊離別之情,而專意在江南山川風物之美的描摹上。由于其狀物生動,文辭清麗,故一直被人推為駢體山水小品的佳作。
自東晉而及南朝,有一批擁有穩定政治地位與經濟來源的士人,不但是現實生活中的既得利益者,還是精神世界的主人。他們因家族的仕宦歷史與本人的官場歷練而諳于政治,有的樂此不疲,有的則因厭膩無聊轉而追求清空澄明的心境,渴望與天地同流,與山水相酬答,他們或耽溺于庭園的營造,或皈返自然,喜與釋道人物及隱居高士交往,因此對山水之美有了認識。而輿地之學的興起,與北地風光迥異的南方山水之美的激動,更激起他們表達這種自然之美的欲望。因此在這一時期,山水文學開始萌生,所謂“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文心雕龍·明詩》),正道出了這一情況。當然,就賞鑒自然之美所達到的審美層次而言,由東晉而至梁、陳,數百年間,一方面呈不斷演進的趨勢,一方面則又因人而異。陶弘景在這通短札中對自然之美的揭示,較之同代人就達到了一個比較高的層次。在他那里,山水不再是陪襯物,如傳統畫中的背景,而被置于前臺,成為著意抒寫的中心。因此,雖然“山川之美,古來共談”,本篇仍有與馬第伯《封禪儀記》、王羲之《蘭亭集序》不同的地方。
陶弘景具有敏銳的審美感受能力,在這通書札中,他用簡潔的語言,描繪的卻是一幅生意盎然的自然圖景。陰陽昏曉,鳥鳴猿啼,讓人留戀,使人癡迷。如不是以太虛不拒萬有、真空不離色相的胸懷投入自然的人,那得如此清新的文字?當然,陶弘景喜好自然,雖處朱門廣廈對此仍心馳神往,隱居后吹笙聽松,對月流嘆,幾乎摒絕所有人事,還有它更深一層的原因,那就是為了“任性靈而直往,保無用而得閑”(《答趙英才書》),這層意思他在其他文章中也表達過。所以,當日齊高帝以“山中何所有”相問,他答以“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言辭之間隱含著對當權者縈懷俗務,難得澄思靜心以應自然的數落。所以盡管他對梁武帝咨詢有所謀劃,終不為其禮招手勅所動,而甘愿做一頭自放于水草之間的牛,恰如野龜曳尾于涂中。也就是說,他對自然的喜好不僅出于純感性的審美觀照,而且還有著內在的理性選擇。他所欣賞的山川風物之美,是一種足以證道的主觀的美。唯此,他在描摹它們時沒有華奢鋪張,也沒有咽露秋蟲、舞風病鶴的病態呈示,表現出非躁進之士所能夢見的淡泊、清新,令人想見一個愛自然而不雕琢的高潔隱士的風采。還值得一提的是,盡管陶氏此書對自然的描摹隱含著豐富的意趣,但他沒有像當時許多人(包括他本人有些文章)那樣,以理語入詩入文。我們看他的《尋山志》,描摹自然不可謂不生動,“日負嶂以共隱,月披云而出山,風下松而含曲,泉瀠石而生文”,“石孤聳而獨絕,峰懸天而似浮”,與本文“高峰入云,清流見底”所揭出的風景并無二致,然其最后歸結為“反無形以寂莫,長超忽乎塵埃”。相比之下,《答謝中書書》就顯得意境完整,體現出一種深邃之美。
此書還表明了陶弘景是一個善于將自己的審美感受物化出來的高手。這通書札短短只六十二字,便由形寫到色,概盡俯仰所見;由靜寫到動,極其昏曉之變。從整篇構思而言,則由自然景物寫到主觀感受,層次鮮明而豐富,概括力極強。用駢文寫景而能臻自然之境,是本篇的又一特點。一般說來,古文重氣勢跌宕,文風自然而疏暢;駢文求法度森嚴,文風典雅而華贍。故蔣士銓《評選四六法海》謂: “古文如寫意山水,儷體如工畫樓臺。寫意非通人莫辦,工畫則匠手可勉。”自南齊永明盛行音韻之說,始為新變,影響及于梁、陳; 文筆之辨,宋、齊始盛,梁、陳益嚴。這些對駢文創作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以至使它因極貌寫物窮力追新而多有滯累。陶氏這通書札卻能脫去此病,實在是難能可貴的。清駢文名家陳維崧在所著《四六金針》中曾將駢文分為上、中、下三格,以“渾成格”居“精嚴”、“巧密”兩格之前,因其“辭意明白,渾然天成”,高于“法律精嚴,妙入規矩”或“用事巧中,無少疏漏”。陶氏此文足可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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