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焯·聲聲慢》原文賞析
秋雨酬瞻園同年
荒苔綦跡,落葉詩聲,孤檠聽雨江關。寂寞魚龍、滄波獨放鷗閑。西風庾愁催賦,剩空園,棲老霜菅。念游舊,有詞壇白雪、幕府青山。
楚客悲秋何限。只斑斑竹淚,進付蕉彈。銅狄摩挲,曾歌漢月移盤。南云夢華重聚,薦吳尊,休泛衰蘭。曠吟望,鎮哀時相共歲寒。
光緒三十四年戊申(1908)的一個秋夜,江關細雨霖霖、寒風瑟瑟,詞人在孤燈殘影下俯首沉思,追念舊游:三十年前,與同年張仲炘(瞻園)相逢時都是“承平俊侶”,而今老境重逢,已“換滄波身世”。誰知重逢又別,寂寞之中,詞人寫下本詞,以贈張仲炘。
詞從自我索居寂寞寫起: 門前足跡,長滿荒苔; 屋外雨打門窗,落葉紛墜: 室內殘燈孤影,詞客獨坐,黯然神傷。“綦(qí其)跡”: 腳印。李白《長干行》詩“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詞意本此。“荒苔綦跡”寫環境荒涼,友人去后人跡罕至,乃至門前行跡皆生荒苔。“落葉詩聲”、“孤檠聽雨”,烘托主體的孤獨凄涼,與白居易《上陽人》“耿耿殘燈背孤影,蕭蕭暗雨打窗聲”之寫人的孤獨,同臻其妙。“詩聲”,指秋風掃落葉之聲和由此而引發的詞客悲秋感興、吟哦低唱之聲。讓人想見孤獨詞客在“孤檠”下搖首吟詩的情態。必須注意秋雨、落葉、孤燈等審美意象在中國古典詩歌中積淀著特定的審美情趣,即不僅各自蘊含著主體孤獨、凄涼的悲秋情緒,而且三種意象的組合又往往與留別贈友,懷念親朋的情事相聯。如南朝詩人何遜《臨行與游贈別》詩: “夜雨滴空階,曉燈暗離室”; 中唐司空曙《云陽館與韓紳宿別》詩:“孤燈寒照雨,濕竹暗浮煙”; 《喜見外弟盧綸見宿》:“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等寫離別都寫到燈、雨、落葉。本詞有意選取“落葉詩聲,孤檠聽雨”的意象,是為切合酬贈同年友人的題意,其中也包含深厚的離情別意。“孤檠聽雨江關”令人聯想起黃庭堅《贈黃幾復》詩的名句: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黃詩意說往年在桃李花開、春風和煦之時你我同舉“一杯酒”,歡聚笑語,何等快意; 而別后十年,天各一方,奔走江湖,夜夜孤燈聽雨,無由相會。“孤檠聽雨江關”與“江湖夜雨十年燈”境界相似,而且黃庭堅與黃幾復是同年,詞人與張仲炘也是同年。本詞化用黃詩用意,以寄托契闊之情,用事極為貼切。
下句分寫自我與友人的境況,仍然是用意象表現,但筆法一正一反。“寂寞魚龍”是正面比況,詞人自比秋冬蜇伏于江底的魚龍。以示平居寂寞,語出杜甫《秋興》“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滄波獨放鷗閑”是反襯,獨有滄波上的鷗鷺悠閑自得,自來自去,以反襯友人忙于塵事,無暇來與己同聚。“魚龍”二句包含著未曾明示的心跡: 自我獨居無聊,便思念同年前來對床夜話;但友人未來,又自我開釋: 同年事多抽身不得,不似滄波上的鷗鷺那樣閑暇。
思友不得,而室外秋風又起,推窗一望,庭園空空蕩蕩,唯有霜侵露打的菅草在寒夜西風中搖曳掙扎。詞人又觸景生情,由“棲老霜菅”不由得想起自己“棲老”“江關”,漂泊江南的身世來,愁苦倍增。作者又用側筆,借“庾愁催賦”來寫自我的愁思。庾賦指庾信的《傷心賦》: “悲哉秋氣,搖落變衰。魂兮遠矣,何去何依。望思無望,歸來不歸。”詞人流落“江關”,故鄉在北方,也是“歸來不歸”。“念”字另提一意,追憶當年為“承平俊侶”時的快意,聊尉眼前的寂寥。當年風華正茂,馳騁詞壇,放歌陽春白雪,暢游幕府青山。“幕府青山”句,指二人同游南京情事,幕府山在南京城北、瀕臨長江。
但社會現實和自我身世都是“今非昔比”,承平往事的追憶只能引起更多的感傷。此際撫今思昔,更是“悲秋無限”。“楚客”,指首開悲秋先河的宋玉。詞人流落南方,故以自況。“斑斑竹淚”,用舜帝死于洞庭之野,其妃娥皇女英追至,淚灑湖竹,竹盡斑點的故事,借以抒發自我的悲愴。“蕉彈”,指蔡邕所制的焦尾琴。過片三句說,悲哀時節,人生的各種憂患、悲哀一齊涌上心頭,但“何限”的悲秋之苦“只”能一灑熱淚、借琴抒恨而已。鄭文焯善彈琴,平居“左琴右書”,故“迸付蕉彈”是寫實。或許寫此詞時,他真的在彈琴抒恨呢。
“銅狄”二句,進一步寫足“悲秋”之情。之所以“悲秋何限”,不僅是朋友的別離,還有王朝沒落衰亡之恨。“銅狄”,漢武帝捧露盤銅人。漢朝滅亡后,魏明帝派人把銅人從長安移到了洛陽。李賀曾為此而作《金銅仙人辭漢歌》,詩有“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之句。“歌漢月移盤”本此,而借指清王朝的衰亡沒落。此時“神州沉陸”,“京國舊居如驛”(《霜花腴》“過江舊客”) ,故詞接著說,飄泊江南,日夜夢想在京華“重聚”,但國事如此,個人已無歡樂可言,即使“重聚”,也千萬不要同泛蘭舟舉杯相屬,以免引起對往日俊游的憶戀,更增強眼前的痛苦。象鄭文焯這類風雅文人,故友重逢時,常常是“木蘭之栧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而今卻告誡說“重聚”時“休泛衰蘭”,這就深層地表現出王朝沒落之際他們“生氣已盡”,“不如無生” 的心理。“南云”,飄蕩于南方的浮云,詞人自況。“夢華”,即夢憶京華。“蘭”是“蘭槳”、“蘭舟” 的省文,沒落時代,萬物皆衰,故以“衰蘭”指船,同時也隱含李賀詩“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悲戚之意。結句的“共”字,挽合雙方,說從此彼此相望,在“歲寒” “哀時” 共渡余生。“鎮”,總是,盡是之意。“歲寒”,既指本年時令,也是衰亡時代的象征。
詞的情感線索是,在“江關聽雨”的氛圍中,自傷寂寞,故懷友、盼友,而友人被塵事纏身,不能前來,而戶外秋風又催人愁。于是追念往昔的狂游得意,希圖得到點慰藉。但“神州沉陸”,國事不堪,往日的游樂正如華胥之夢,而今舊夢難溫。雖盼望著重聚,但今后皆是“歲寒”時節,再也不可能有“桃李春風一杯酒”般的快意了。全詞依此心靈的軌跡來選擇意象,安排結構。詞的立意甚高,將對國事的感慨與朋友私情打成一片,突破酬贈之作只抒個體情誼的局限。全詞多次化用前人詩句,而渾化無痕。葉恭綽說“叔問先生,沈酣百家,擷芳漱潤,一寓于詞,故格調獨高”(《廣篋中詞》二)。確是的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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