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鐘聲難遠,猶能醒靜客。
哽咽如泉到,衰林盡為白。
開戶覓余音,滿目太古色。
立久耳目寒,身忽為枯石。
清周亮工《吳野人陋軒詩序》說:“余門人升州吳介茲(晉)曰:‘……展賓賢詩竟卷,如入冰雪窖中,使人冷畏。’ 嗟乎,介茲數言,可序野人詩矣。”以此來把握這首詩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經常被寫進詩中的清越悠揚的鐘聲,在嘉紀筆下,是那樣的寒重、遲緩和幽咽。詩人雪夜聞鐘的獨特感受,是與他獨特的情感體驗密切相關的。這里的鐘聲被強烈地主觀化了。
“雪鐘聲難遠,猶能醒靜客。”此處,詩人毫不費力地用了“聲難遠”三字,非常自然又十分傳神地摹寫了雪夜鐘聲的神韻與詩人聞鐘的心理感受,意境與駱賓王《詠蟬》: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相仿佛。鐘聲似乎不堪重荷,在漫舞的雪花中穿行,帶來雪的沉重、雪的寒意,使本來長夜難眠的詩人為之怵然驚醒,凝神諦聽。
“哽咽如泉到,衰林盡為白。”進一步摹寫鐘聲。如果不帶任何主觀色彩,那么聲音本無哀樂。即便是雪夜鐘聲,也決不會給人以 “哽咽”之感。但在詩人聽來,鐘聲卻像是在嗚咽,是那樣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鐘聲是無形的,而“如泉到”三字,卻使它不僅可聞,而且似乎可以活生生地觸摸到。此句頗類白居易《琵琶行》:“幽咽泉流冰下難”句意。鐘聲好像寒重的冰泉,那樣緩慢、那樣幽咽,那樣冰冷如鐵,仿佛衰林亦為之傷感,而盡為之白。衰林如此,人何以堪!
“開戶覓余音,滿目太古色。”上句寫鐘聲,下句寫雪色。詩人為這鐘聲所感,再也不能安臥了。“覓余音”三字,照應前文,鐘聲沉重遲緩地回蕩著,及至詩人開戶出門,還能尋覓到它不絕如縷的余音。這里不說是開戶觀雪,而說“覓余音”,實在把鐘聲寫得很足很充分。“滿目太古色”,以“太古”言雪色,詩人是獨具匠心的。“太古”:遠古,上古。“太古色”是什么色調?恐怕誰都覺得很難回答,而詩人卻用以言雪色,意味深長,真可謂神來之筆! 也許,詩人落筆時的心境,與曹雪芹寫“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紅樓夢》第五回)時相仿佛吧。那么,在領略了詩人所展現的大雪彌漫、天地混沌的景象后,我們是否和詩人一樣,也超越了局部的時間與空間,進入了更為廣遠與深沉的想象與思索?
“立久耳目寒,身忽為枯石。”詩人自己無疑是進入了這樣的境界。他久久地佇立在那里,諦聽著雪夜鐘聲,凝視著茫茫雪野,也思索著宇宙人生。至此,詩人方點出 “寒”字。這是全篇的詩眼,是詩人著力傳寫的全詩的氛圍、全詩的基調。“寒”,既屬寓目的色調,也指入耳的鐘聲;既是生理的知覺,更為心靈的感受。“身忽為枯石”也并不僅僅是寫詩人佇立的靜態,在這無言之中,詩人似乎說了很多很多。作為亡國遺民,在經歷了滄海桑田的歷史巨變與耳聞目睹了揚州十日的劫難后,詩人已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了。那么,當詩人孤獨地與這凄迷的衰林、白茫茫的雪夜默默地交流傾訴時,他可曾得到了某種信息、一些慰藉? 細讀此詩,怎不令人 “冷畏”,“如入冰雪窖中”,心骨俱寒?
嘉紀詩很少用典,常于明白如話中寄寓極其豐富深沉的情感,此詩亦然。此外,這里的 “聲難遠”、“如泉到”云云,利用通感聯覺作用,賦予無形的鐘聲以具體有形、如可觸摸的性狀動態。“衰林盡為白”之句,不說是白雪覆蓋了衰林而使之白,卻說衰林也仿佛為雪夜鐘聲所感而盡為之白。這和以“哽咽”寫鐘聲一樣,是通過移情作用,將鐘聲、衰林人格化,使無情的鐘聲、衰林具有了詩人的情感。這些藝術手法產生了很好的審美效應。最后,全詩用入聲韻,亦從聲韻上給人一種冷寒如鐵的感覺,取得了較好的藝術效果,這也值得我們加以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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