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山殘雪滿山風,野寺無門院院空。
煙火漸稀孤店靜,月明深夜古樓中。
禪對詩的影響是多層次、多角度的。禪詩大致可以分為三類:最早是以詩談禪,流于抽象空泛的議論,被貶為禪偈。還有一類是以形象的比喻來談論佛理,其中有較鮮明的形象,但仍陷于理過其辭,淡乎寡味。因為詩有別材,非關理也;禪有別趣,不立文字。最成功的禪詩是禪家山水詩,其詩無一處談禪,而無一處不是禪;處處是寫景,而處處有禪味,它們是禪與詩的雙重載體。其詩人又是個禪者,這些詩不是口頭禪,其禪意、禪味已深深地沉淀于詩人的心中,化為一種透明的、空靈的、幽靜的心境,這種心境外化于山水詩中,既是寧靜優美的詩境,又是靜謐靈妙的禪境。
元稹的這首寺中望月詩正可歸入這最后一類。寫望月的詩篇不可勝數,李白的《靜夜思》深情綿邈,意境優美空靈,蘇軾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感慨絕深,震憾人心,遂成千古名句。而元稹的望月詩則韻味獨特、別具一格。這首詩作于元稹信佛學道的晚年,當時又置身空山野寺之中,古樓明月,觸景生情,遂有此作,所以深受禪的影響。分析起來,這首禪詩的意境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曰空靈。縱觀這首詩,可謂空明澄澈,超然高妙,有猶如明月積雪一般空明的意境。冬夜的深山空空蕩蕩,只有單調的滿山殘雪。野寺也被大雪封住了,每個院落都空空蕩蕩,只有一院沉寂的積雪。夜深了,燈滅了,孤店的喧鬧聲也消失了。鐘樓上空空蕩蕩,只有孤獨的詩人和明月。山是空的,寺是空的,野店是空的,鐘樓也是空的,一切皆空,沒有塵世的喧鬧,沒有俗氛的干擾,詩人的心靈也空明了。整首詩境雖然空空蕩蕩,卻沒有一點悲哀的調子,而是某種非哀非愁、非喜非樂的“妙樂”情緒,或者什么情緒也沒有,連詩人也沒有,只有殘雪、野寺、明月、古樓,一個靜謐空靈的宇宙,什么也沒說,什么都在其中。
二曰靜寂。“滿山殘雪滿山風”,一靜一動,可空曠的雪谷里,什么也沒有,只有風在吼,給人的感覺將不是動,而是死亡一般的靜寂。野寺、孤店、古樓之靜亦復如斯,那是一種沒有人跡的死寂。大雪封住了野寺之門,尚有活人乎?夜深了,孤店的人都沉沉睡去了,尚有活動之人乎?整個世界好像處于沒有誕生之前的原初狀態,是“汝未出生前”的樣子。清冷的古樓之中,只有一月而已,詩人已經不復存在了,這里他只是一只“以物觀物”的眼睛,沒有思想,沒有感情,甚至連情緒、呼吸、心的跳動也沒有,宇宙萬物都是一種涅槃寂靜的狀態。
三曰韻外之致。這首詩是那么空靈、寂靜,仿佛一無所有,然而它又是那么神秘、那么不可闡解,深具象外之象、韻外之致。“野寺無門院院空”,單從寫景來看,已非常傳神地把握了野寺寧靜、枯寂的特點,但寫景之外似乎還有一層更深的意蘊值得我們去玩味。“野寺無門”:古時有袁安臥雪的故事,袁安寧愿餓死,也不愿去乞食、去打擾別人,體現了一種高風亮節。大雪封門,那么和尚們如何呢?這是一座空寺,還是和尚們在宴坐參禪?抑或是不忍心破壞院內潔白雪景這一方美麗、這一方永恒? 禪講究大慈大悲,不以己害人,以人害物,他們連一個螞蟻也不愿踩殺,更何況這潔白、純凈、美麗的白雪?或者他們在這寧靜中涅槃了,他們將與這一片瑞雪一起升入西方極樂世界。也許是前者,也許是后者,也許都是。“月明深夜古樓中”,詩人站在那高高的古樓之上,仰望蒼天,俯視大地,遠眺山谷,近觀野寺,一切都是那么寧靜。這時明月升起來了,它照亮了古樓,驅走了黑暗,整個世界顯得格外澄澈,詩人的心也被照亮了,他感到自己也像月光一樣透明純潔,他此時心念不起,萬想俱滅,內外一片澄明,與月色、與宇宙融為一體,他智慧頓開,睜亮慧眼,以物觀物,啊,世界多么美好,明月高掛在空中,月光照亮了深夜的古樓。
這首詩寫景傳神生動,意境空靈澄澈,皎如月色,潔如白雪,空靈之外,含蘊深厚,讀來韻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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