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目遙岑起曉煙,深埋凝雪梵王禪。
冰枝老樹彌千壑,衲被蒼僧布法筵。
為美浮生貪著處,好將空寂化迷遷。
六年嶺際今猶見,行致天花覆八埏。
歷代帝王之中,信佛、佞佛的不少,但只有朱元璋可算得真正的和尚皇帝。因為他不惟好佛,而且確實當過和尚。17歲時他因父母雙亡,無所依托,在鳳陽老家的皇覺寺出了家,直至25歲加入郭子興的紅巾軍,方才還俗。這一段特殊的經歷使他與佛教結下了不解之緣。登基之后,他除了大興佛教外,還一手制定了有關佛門清規戒律的修正條例。據史書記載,他甚至還著有佛教論文集《護法集》。這位和尚皇帝雖然決然地拋下袈裟,披上了龍袍,但對于往日那清靜無為的生活卻也不無顧戀。這首《雪山寺》就集中地體現了他的戀舊之情。我們且看作者筆下的雪山寺,或者說,他理想中的佛天圣地:“極目遙岑起曉煙,深埋凝雪梵王禪。冰枝老樹彌千壑,衲被蒼僧布法筵。”在天邊外的重重山巒中,深藏著一座冰雪覆蓋的寺廟。在迷濛的曉霧中,它忽隱忽現,恍若瓊樓仙閣。寺外,深深的崖谷間,挺立著掛滿冰霜的傲霜之枝;寺內,幽邃的佛殿中,端坐著身披衲被的布法高僧……。這是一片何等圣潔、寧寂的凈土啊!
整日沉溺于錦繡堆、富貴鄉里的帝王,復見這一派冰清玉潔的風光,頓覺耳目一新,不由心向往之。但當初參佛誦經的情景雖還歷歷在目,那一種空寂淡泊的境界卻已不復可得,它恰似天外邊那座縹緲的寺院,可望而不可及。矚望之際,他不覺惘然若失……
在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有趣的悖論,即入世與出世或現世與來世的抉擇。這惱人的兩難之題,攪得這位和尚皇帝心神不寧,他既不愿拋棄眼前的榮華富貴,又割舍不下來世的極樂世界,于是就不免有了那么一點惆悵。但悵則悵矣,悔卻不悔,一番反省之后,他依然做他的皇帝。也許正因為他是個和尚皇帝,品嘗過佛門的寂寥,也飽享了宮廷的豪奢,所以他對自己的抉擇有著充分的把握。他對“浮生貪著”的迷戀、追求,必有其一定的道理。人們可能會說他是一個執迷不悟的愚者,但也許他竟是個大徹大悟的智者呢。這一點,看來只能借用一句佛家的術語,叫做 “冷暖自知”。
如果說在這首詩中朱元璋還有著一絲抉擇的困惑,那么,這一個難題在其《心經序》 中便得到了圓滿的解決: “其佛天之地,未嘗渺茫,此等快樂,世嘗有之。……為國君及王侯者,若不作非(而)為善,能保守此境,非佛天者何?”也就是說,所謂的西方佛天樂土,并非遠不可及。那些帝王君侯只要能施行善政,就是身在佛天了。或者,精確地說,他們甚至是創造了佛天——一個人間天堂。既然如此,他們當然就不必、也不該放棄皇權而妄求空虛之境,而應在統治中求證佛。這真是個兩全之論,魚與熊掌兼而得之。于此也可見出這位和尚皇帝那種佛學超眾的辯才與帝王非凡的氣度。應該說,朱元璋的這一論述雖有功利之嫌,卻也并非生造。它其實就是禪宗 “即身成佛”的一個翻版。這種理論認為蕓蕓眾生各有所適,人們只要能悟識自己的本性,即佛性,即使不事修行,也可成佛。如此成佛,輕松而又愉快,當然樂為人們接受。這也許就是禪宗之所以為大眾尤其是為這位和尚皇帝所熱衷的一大原因吧。
看來,朱元璋不僅有辯才霸氣,而且,還頗富詩情。詩中無論是造景抒情,還是遣詞屬對,都很講究藝術性。作者將寫景抒情緊密結合,以遠處的山巒,迷濛的曉煙,隱現的禪院與漫山的冰枝成功地勾畫出一幅清遠工整的“雪山幽寺圖”。又借禪寺的撲朔迷離,晨霧的彌漫繚繞及雪花的紛紛揚揚準確地傳達出他當時那種茫然、悵然、感慨萬千的紛亂心境。詩中的對仗也頗具特色,頷聯以“冰枝老樹”對“衲被蒼僧”,以老樹之傲霜斗雪喻老僧之歲寒之心,不僅工整得體,而且富于象征意味。而頸聯中的“為美”“好將”相對,更是傳神地顯露了作者的悵悔之情,寫得真摯而痛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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