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闊死生君莫問,行云流水一孤僧。
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
本詩發表在1911年6月《南社》第四集,1909年春作于日本。其年春,曼殊自印度歸國,旋即赴日本,居于東京小石川,從事拜倫詩的翻譯和《梵文典》的撰作,破夏又重渡爪哇。“若松町”,日本東京、大阪、長崎、北九州四市皆有此地名,恐為東京新宿區地名。“仲兄”,是對陳獨秀的敬稱。陳獨秀(1880—1942),原名乾生,一名由已,又名獨秀,字仲甫,號仲子、實庵,安徽懷寧人,是曼殊平生最敬重的朋友,似師似友,交誼至深至厚,曼殊的漢文和英、法文皆受過他的指點,所作所譯詩文不少也經過他的修改潤飾,并為曼殊的小說《絳紗記》、《碎簪記》作序。曼殊的文學天才正是在仲甫、太炎等賢哲的啟發之下得以勃發,得以如萬斛源泉,汨汨而出。所以,曼殊在《文學因緣·序》 中稱之為 “畏友仲子”。
曼殊是位天才的詩人,他行止詭異,與常人常理異趣,卻又真情獨稟,是位“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奇人、令人感喟的真人。他敢于不視父疾、不奔父喪、以報復家族對他的迫害; 為了求得精神上的解脫,他毫不猶豫地削發為僧,而當他認識到佛門的清規戒律同樣是對人生的束縛時,又毫不猶豫地離寺出走,并最終選擇不僧不俗、亦僧亦俗、似僧非僧的人生道路; 他既積極參與政治活動,又不加入任何黨派,受黨派的紀律約束; 他常口稱“貧僧”、“衲”、“不慧”之類,不忘自己的僧侶身分,又熱烈地追求愛情,向往男女之間的美滿結合,可同時他又把愛情關系視為精神束縛,把婚姻家庭視為人生的牢籠,而實行僧侶式的禁欲主義。因而這種追求越熱烈,越真誠,精神上的打擊痛苦和煎熬就越劇烈、越深切。難怪他面對調箏人百助眉史的真摯愛情要發出 “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本事詩》之六)這樣悲愴而無助的感嘆。本詩就是作者這種內心苦悶的深刻反映,契闊死生,無端狂笑,無端慟哭,歡腸似冰,即為其真實心聲之寫照。
《詩經·邶風·擊鼓》曰:“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意謂要死死生生在一起,白頭偕老不分離。“契”,會合,“闊”,分開,用意偏“契”,為偏義復合詞。第二句“行云流水一孤僧”,是對前句所作的注腳,表明不能契闊死生的原因。自己只是一個像行云流水一般行蹤莫定、漂泊天涯的孤僧,怎么可能與 “調箏人”生死相守、白頭偕老呢? 仲兄,您還是不要問我了吧! 詩人感情豐富,真摯熱切,卻自認是位斷絕塵緣、泯滅七情的比丘。他表面上好似“雨笠煙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調箏人》之一)可是胸中卻依然是火熱的激情和強烈的正義感。這種心靈深處的痛苦,使他又不得不有所表露,這在常人看來,便是“無端狂笑無端哭”了。在曼殊托名日僧飛錫砟的《潮音跋》里就記載著一件可作為“無端狂笑無端哭”的例證:“東歸隨太夫人居逗子櫻山,循陔之余,惟好嘯傲山林,一時夜月照積雪,泛舟中禪寺湖,歌拜輪(倫)《哀希臘》之篇,歌已哭,哭復歌,抗音與湖水相應,舟子惶然,疑其為精神病也。”詩人由《哀希臘》而哀故國,身世之感、家國之痛交錯陳列,怎不令他肝腸俱焚,慟哭失聲呢?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聯系他的身世經歷,曼殊的所有歡笑和苦痛怎么會是“無端”的呢?說“無端”正是反襯出有緣由!這緣由來源于時代、社會和他自身的種種矛盾,種種無奈。他的所有與常人常理乖背的離奇舉止,正深刻地反映著他內心的無限苦痛、無限惆悵,即便有那歡腸歡顏,也只能是曇花一現,轉瞬間降溫乃至結冰,故云 “縱有歡腸已似冰”!
全詩用詞清麗凄婉,不求刻意雕琢矯飾,而語出心肺,字字帶血,句句感人,是他真情畢現的血淚文字,也是他的天才、他的靈性的自然流露。一頓一挫,一呼一應,轉承啟合,節奏和諧,有較高的藝術技巧。抒寫凄婉悱惻的幽懷,一唱三嘆,蕩氣回腸,令人讀之淚下,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而從佛門的角度看,真情率性,坦露自心,這離禪宗的頓悟自心的距離也就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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