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遵沙垣,緩步入蓬屋。
近澗涓密石,遠山映疏木。
空翠難強名,漁釣易為曲。
援蘿聆青崖,春心自相屬。
交交止栩黃,呦呦食萍鹿。
傷彼人百哀,嘉爾承筐樂。
榮悴迭去來,窮通成休戚。
未若長疏散,萬事恒抱樸。
這是謝靈運在游白岸亭時寫下的一首詩。據《太平寰宇記》,白岸亭在柟溪西南,去永嘉87里,因岸沙色白而得名。這首詩是謝靈運山水詩代表作之一,其中滲透著一定的玄佛意識。
開頭二句點明過白岸亭題旨。詩人振衣而起,沿著堆積如墻的白沙堤岸,緩步進入白岸亭。白岸亭是以蓬草蓋成,于茅茨不剪之中,見出大巧若拙的自然古樸風貌。
下四句寫沿途所見風物:近觀山澗,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溪,正叮叮咚咚地跳過山石,歡快地潺湲流去,這種情境令人想起《九歌·湘君》 中“水瀨兮淺淺”的詩句; 遠視群山,青翠的樹木點綴其間,給群山披上一層黛綠色,顯示出一派盎然生機。青山蒼翠含黛,與景物會心的妙處真是難以描述; 小溪淺斟低唱,澗邊漁釣者悠然自樂,與無心的自然達到了某種精神上的契合。這幾句是詩人對自然山水的遠距離的審美觀照,它傳達出詩人力圖融身心于山水之中、從自然山水中體味人生真意的意向。
于是,詩人停止了腳步,手援青蘿,凝神諦聽。突然,他仿佛感受到大自然的律動,他的生命仿佛匯入了自然的旋律,他的思緒也像奔涌激蕩的春潮一樣,絡繹奔會,飄忽不居。
是林間千啼百囀的黃鳥,還是山野中相向和鳴的小鹿,把詩人的思緒由幻境引向現實、由自然山水引向社會人生。詩人由春鳥啼鳴而聯想起 《詩經·秦風·黃鳥》: “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詩人想起秦之三良奄息、仲行、鍼虎為秦穆公殉葬之事以及秦人對他們的哀悼; 又由鹿鳴聲想起 《詩經·小雅·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佳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這是說有人受燕享賞賜之樂。一死一生,一枯一榮,一哀一樂,兩相對照,詩人不由產生了人生盛衰不定、榮辱無常的深沉喟嘆。謝靈運出身王謝名門望族,極富貴尊榮。由晉入宋后,出身低微的劉宋王族與王謝世家大族之間存在矛盾,謝靈運的爵位由公降到侯,食邑由三千戶減到五百戶,而且在政治上不見信任,僅作為朝廷的文學侍從之臣。謝靈運 “既不見知,常懷憤憤”(《宋書·謝靈運傳》),他本人就經歷了由盛而衰、由榮而悴的變化。詩中哀黃鳥而嘉鹿鳴,正是有感而發,其中蘊含著詩人對自身際遇憤懣不平的情緒。這六句感慨之辭表明,即使是大自然的山水風光,也始終無法排遣詩人那種強烈的政治失意感,無法熨平詩人心靈上的創傷。他的強烈的功名心與無意識無目的的自然山水畢竟是無法契合在一起的。
最后二句歸于玄佛境界: 既然世事窮通無常,休戚不定,不如永遠過疏散的隱居生活,抱樸守真,徹底從現實中求得超脫。抱樸一詞本于《老子》十九章: “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它既是玄理境界,同時又與佛家空無涅槃境界相通,因為它強調拋棄一切世俗的窮通、榮辱與成敗觀念,以寧靜淡遠的心境去領悟宇宙中冥冥目的,從而獲得人與天地宇宙的融合。當然,這僅是詩人失意后的精神自我慰藉,從謝靈運生平及其詩歌創作來看,他始終沒有達到這一境界。
這首詩在藝術構思上與謝靈運其他詩作相似,即從自然山水中參透玄佛,它比較真切地寫出了詩人內心經歷的出世與入世、憤懣與排遣的情緒沖突。詩人因希望盡力淡化并轉移政治苦悶情緒而對自然山水進行一種有意識的審美活動,自然山水以它的生機與活力確實也給詩人帶來某種程度的解脫,因而詩人成功地描寫山澗溪流、遠山疏木的景色以及充溢其中的妙不可言的春意和漁釣情趣。但是,由于詩人胸中始終運行著一股勃郁不平之氣,這與無目的的自然山水的情韻是格格不入的,因此,他從自然中體會到的是人間社會的不平,這種強烈的功利觀終于中止了他的審美活動,使他的藝術思緒不得不全力去平復胸中抑郁之情,這就是從玄佛中尋求解脫。謝靈運的自然山水詩及其玄佛詩,從根本上來說未能達到融身心于自然、匯物我為一體的情景交融的境界。他的山水詩與陶淵明田園詩的藝術差距,也正在這里。謝靈運是一個卓具藝術才華的詩人,他的思想修養與胸襟影響了他的詩歌藝術成就,這不能說不是一件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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