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賦《酒德頌》原文與翻譯、賞析
[晉] 劉 伶
有大人先生②,以天地為一朝③,萬期為須臾④,日月為扃牖⑤,八荒為庭衢⑥。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⑦,縱意所如⑧。止則操卮執觚⑨,動則挈榼提壺⑩,惟酒是務,焉知其余。有貴介公子(11),搢紳處士(12),聞吾風聲,議其所以。 乃奮袂攘襟(13),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蜂起(14)。先生于是方捧罌承槽(15),銜杯漱醪(16),奮髯箕踞(17),枕曲藉糟(18),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19),恍爾而醒(20)。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無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21)。俯視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22)。二豪侍側焉(23),如蜾蠃之與螟蛉(24)。
〔注釋〕
①本篇選自《文選》。酒德,此指飲酒的德性。頌,古代的一種文體,有韻,相當于賦。②大人先生,古代對圣人或有道德的人的敬稱。此為作者之自稱。③一朝(zhao召),一旦,一天,此句意為,自開天辟地以來為一天。④萬期(ji基),萬年。期,周年。須臾,一瞬間。⑤扃(jiong),門。牖(you有),窗。⑥八荒,八方荒遠之地。庭衢,庭院與街道。⑦幕天席地,即以天為幕,以地為席。⑧如,往、到。⑨卮(zhi志),古代的一種圓形酒器。觚(gu姑),古代酒器,口呈喇叭形。⑩挈,提著。榼(ke科),古代酒器。(11)貴介,顯貴、尊貴。 介,大。(12)搢(jin盡)紳,又作“縉紳”,古代官宦的代稱。處士,古時稱有才德而隱居不仕的人。 文中稱“搢紳”為“處士”,帶有諷刺意味。(13)奮袂,舉起袖子。攘,撩起。(14)蜂起,意為“蜂擁而起”。(15)罌,陶制容器,口小腹大,此指酒甕。槽,酒槽。(16)銜杯,嘴接杯而飲,謂飲酒。漱醪(lao勞),口中含著濁酒。(17)髯(ran然),兩頰上的長須。箕(ji基)踞,坐時兩腳伸直岔開,形似簸箕,表示不受禮節拘束。(18)枕曲(qu驅),以曲為枕。曲,酒曲,釀酒時用的發酵劑或酶制劑。藉糟,即“以糟為墊”。糟,酒渣。(19)兀(wu勿)然,茫然無知的樣子。(20)恍爾,猛然醒悟的樣子。(21)感,通“撼”,動搖。(22)擾擾焉,紛亂的樣子。(23)二豪,指上文的處士、公子。(24)蜾蠃(guo luo果裸),一種蜂。螟蛉(ming ling明靈),蛾的幼蟲。此以二小蟲比二豪,表示藐視的意思。宋代孔平仲《大雪郡侯送酒》:“醉眼瞢騰視天地,蜾蠃螟蛉輕二豪。”
〔分析〕
自古以來,有借酒抒懷的,卻無以“酒德”自頌者。醉酒放蕩,何“德”可言?然劉伶一反眾人之常理,背棄俗人之陋規,偏把“酒”與“德”相連,而且還要以“賦”體大大頌揚一番,一個題目,就驚世駭俗,醒人耳目,足見這篇文章的怪異、突兀,不落舊套。
起首至“惟酒是務,焉知其余”為第一層。作者以如椽之筆,勾勒了一位頂天立地、超時超空的“大人先生”形象。他,“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縮長為短,縮久遠為一瞬,比莊子筆下的“以久特聞”的彭祖和“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大椿,越出何止幾萬倍! 作者展開想像的翅膀,站在宇宙、天體的高度,俯視地球、人世的變幻,自然感覺渺小微末,那何必斤斤于一旦之變,汲汲于一夕之化。他,以“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縮大為小,縮曠遠為門庭,其胸懷之廣闊,其眼界之高遠,超塵拔俗,連莊子筆下的“絕云氣,負青天”“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之大鵬,亦不能望其項背。以上四句,既突出“大人先生”之高大無比,橫空出世,又為后文展示其“德”鋪設一幅特大的背景。接著敘寫“大人先生”的衣食住行,當然也是煢煢獨立,不同凡響:“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既然日月、八方只像扃牖、庭衢那么可以自由出入,普通車馬何能載乘,普通室廬何能蓋蔽,他——大人先生,豪放、脫羈,天當幕被,地當茵席,縱意所如,隨心所欲,這可以說已達到莊子所論說、描敘的“逍遙游”境界了。至此,作者的筆觸由虛而實,由前四句的空靈,到此四句的概述,再具體延伸到大人先生的“動止”,從而引出“酒”字,切入正題。他已不是一般的痛飲,而是狂飲。無論是靜止時分還是行動時刻,不是“操卮執觚”,就是“挈榼提壺”,始終與酒為徒,“惟酒是務”。史載劉伶出門,掛酒榼于車,令人荷鋤隨之,曰“死便掘地埋我”。這可以作為上面幾句話的注腳。可見這個“大人先生”既是劉伶所向往的傲然世俗、卓然迥立之理想人物,也蘊含著劉伶本人的性格和影子。而“惟酒是務,焉知其余”,看似超然物上,不屑與營營碌碌、爭名奪利之世人為伍,但是舉杯澆愁愁更愁,這里面卻也或多或少發泄了不滿現實的牢騷,包藏著嫉世憤俗的情愫。
第二層從“貴介公子”到“是非蜂起”,提出“大人先生”之對立面對其狂飲所作出的反響。圍繞“酒”字,展開了飲與反飲的矛盾沖突,使文章波折起伏,激蕩回轉。“貴介公子”是既得利益者,無疑要維系其富貴利祿的名教禮法;而插笏系紳的官宦,作者稱其為隱居的“處士”,這里不無諷刺之意,他們自然也要捍衛其賴以進階的禮教法規。這些人怎能容忍有近似瘋狂的酒徒在一旁破壞、藐視禮俗大法呢? 因而,“聞吾風聲,議其所以”,一“聞”即“議”,顯示了這些人狹隘的心胸和饒舌的伎倆;“議”之不過癮,乃至于“奮袂攘襟,怒目切齒”,作者連下“奮”、“攘”、“怒”、“切”四個動詞,活畫出這批人圍而攻之、氣勢洶洶的猙獰面貌。他們“陳說”的核心,自然是“禮法”,一時間,唾沫橫飛,“是非”之說,蜂擁而起。哪有直率之人的立足之地,哪有耿介之士的容身之處。以上的描述,絕不是作者的隨意想像,而是對當時黑暗腐敗政治的一種概括和反映,寫得十分真切而動人。
第三層,寫“大人先生”對公子、處士攻擊的回答。怎么回擊?據理力駁,對這批沉湎禮法之徒,無可理喻,反而有損“大人先生”之曠達本性,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以率真的行為來沖破他們的名教禮法,先生于是索性變本加厲,不是一杯接著一杯、文文雅雅地喝,而是“捧罌承槽,銜杯漱醪”,多么的粗魯狷狂,簡直是滿口滿臉、滿頭滿身都浸淫于酒了。不僅如此,飲酒的姿態也隨之而變,坐則“奮髯箕踞”,越禮犯分;臥則“枕曲藉糟”,無法無天。先生心安理得,“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這一系列倨傲不恭的行為,無疑是對那所謂的禮教的最大挑戰,也是對“公子”、“處士”的最大棒喝。別看這些正人君子似乎春風得意,日日奔走于利祿,汲汲鉆營于宦途,但神傷慮竭,爾虞吾詐,哪有先生那么陶然自樂。筆觸至此,已切入“德”字。接下去,作者借醉態進一步擴展、申發“酒德”。醉是醉得那么“兀然”,毫無知覺;醒是醒得那么“恍爾”,心朗胸清。這里雖醉猶有三分醒,已醒還帶三分醉。他的感官因此異于常人:聽覺是“靜聽不聞雷霆之聲”;視覺是“熟視無睹泰山之形”;觸覺是“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寫聽覺、視覺只是描繪醉態,是一種陪襯,目的是烘托出先生不為利欲撼情,甘居淡泊的高尚品德。《評注昭明文選》說:“酒中忘思慮,絕是非,不知寒暑利欲,此便是德。”評得非常確切。作者筆下的“大人先生”于己是“不聞”“不睹”“不覺”,而對人卻看得異常透徹:“俯視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世上萬物是那么地亂七八糟漂泊無定,有什么可留戀一顧的呢? 爾等公子、處士猶如蜾蠃、螟蛉這樣渺小的東西,何能長久呢? 既稱公子、處士為“二豪”,卻又比喻為蟲子,是極妙的諷刺,極度的蔑視。這一層的詞意似乎多為自我解嘲,不辨是非,而通觀全文,卻是嘻笑怒罵,痛快淋漓,涇渭分明,是非自辨。那位“大人先生”雖沉湎于酒,卻不沉湎其心,酒德由是而興;而那公子、處士雖不沉湎于酒,卻沉湎于禮法,滿口的說教越顯示出他們的無德。所謂的“有德者”最無德,所謂的“無德者”最有德,正是這篇文章的題旨所在。
文字不長,音韻鏗鏘,主客對峙,鋪敘有致,文氣浩蕩,筆酣墨飽,是一篇難得的短賦。難怪著作不多的劉伶,憑此一《頌》,就躋身于晉代有名的“竹林七賢”之列。
〔評說〕
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從來只說伯倫沉醉,又豈知其得意在醒時耶? 看其‘天地一朝’等,乃是未飲以前,‘靜聽不聞’,乃是既醒以后,則信乎眾人皆醉,伯倫獨醒耳。”
何焯《義門讀書記》:“撮莊生之旨,為有韻之文,仍不失瀟灑自得之趣,真逸才也。”
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是頌絕不假飾一字,雖不可訓,然七賢中較之錢癖則遠過之矣。本是解嘲文,乃大其題目曰‘頌’。頌中議論大方,詞氣雄豪,亦與題稱,仍有波折章法,晉文中之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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