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詹锳詹福瑞
題宋高宗賜岳武穆手詔石刻
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依飛何重,后來何酷!豈是功高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端,堪恨又堪悲,風波獄。 豈不念,疆圻蹙?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
文征明
據《聽秋聲館詞話》,這首詞是文征明題宋高宗賜岳武穆手詔石刻之作。它評說岳飛被害史實,論千秋功罪,勘破岳飛冤獄實質,既有高超史識,又具愛國情懷。
詞的上闋,寫岳飛冤獄。頭三句點明本詞是作者看到宋高宗趙構敕岳飛詔書碑文,有所感而作。“敕”皇帝詔令。宋代用于獎諭,此處用如動詞。“依稀堪讀”,字跡模模糊糊粗可辨讀。詞以“拂拭殘碑”開篇,可能是寫實。《詞苑叢談》引《詞統》云:“夏侯橋沈潤卿掘地,得宋高宗賜岳飛手敕刻石,文征明待詔題《滿江紅》。”據此,拂去碑文覆蓋塵土,辨讀碑文,當是實事。不過,作者以這實際的生活細節冠于詞首,似有更深的用意。讀此句,讀者自會引發拂去歷史塵埃,重評岳飛事件的聯想。因此“拂拭殘碑”,當是語義雙關。以下數句,以“慨”字領起,亦述亦議岳飛始被倚重,后遭殘害的史實。“依飛何重”,當初需要岳飛保住半壁河山的時候,對岳飛是多么依賴器重。宋高宗紹興四年(1134),有援淮西二詔:“卿夙有憂國憂民之心,可即日引道,兼程前來。朕非卿到,終不安心。”“卿義勇之氣,震怒無前……既見可乘之機,即為搗虛之計。”高宗另有詔云:“敕岳飛稔卿忠義之心,通于神明。”(見岳珂《金陀粹編》)詔文盛贊岳飛有憂國憂民的忠義之心和義勇之氣,信托之詞,十分懇切。作者見到的碑文雖不能說就是以上詔文,但其內容大致不會相去太遠。“后來何酷”,岳飛被誣下獄,備受折磨,最后以“莫須有”罪名被殺害,這又是多么殘酷!二句前后相連形成鮮明對比,寫盡岳飛短暫一生大起大落的遭遇,也揭露了宋高宗的反復無常。兩個“何”字力如千鈞,表現出作者對這種反常事件的強烈震驚和不平。于是有下面極其憤慨的質問和慨嘆:“豈是功高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難道岳飛抗金功高就合當身死嗎!當初倚重岳飛,有詔書可證。可嘆事過境遷,岳飛有礙趙構求和之議的時候,當年的詔書也就成為一紙空文。“事去”,非指岳飛遭害事,是指趙構不再倚重岳飛之事。當年,金兵南下,趙構的小朝廷受到嚴重威脅,趙構十分重用和依賴岳飛。可是當趙構出于個人統治的私欲,一心向金人求和的時候,他竟一天之內下十二道金牌詔令岳飛班師;并為滿足金人“必殺飛,始可和”的要求,投岳飛于大獄以至殺害。“事去”,當指此而言。“言難贖”,說過的話收不回去。可以橫加罪名將岳飛殺害,而這碑上刻的詔書卻鐵證如山,抹殺不掉!“豈是”一語,既是對趙構殺害愛國將領這一罪行的詰問,也為讀者提出問題思考:岳飛之死是否趙構懼其功高所致?提出這一問題,作者并不忙于揭開個中之謎,而是順其筆勢向風波獄發難:“最無端、堪恨又堪悲,風波獄。”“無端”,沒來由,沒道理。“風波獄”,岳飛被害冤獄。高宗紹興十一年(1141),秦檜以“莫須有”罪名殺害岳飛父子于臨安(今杭州)大理寺風波亭,對此冤獄,作者連用感情色彩極強的三個判斷句給予評論:“最無端”,極端無理,這是對風波冤獄的徹底否定。“堪恨”,為宋高宗為首的投降請和派陷害愛國功臣而恨。“堪悲”,為岳飛無端被害,江山殘破,恢復無望而悲。作者以這三個判斷句結束上闋,抒發了強烈的憎愛感情。
詞的上片以“風波獄”斬然結尾,留下了許多疑問。岳飛是支撐南宋半壁河山的重臣,在他身上寄托著收復中原,雪洗國恥的希望。殺了岳飛,有悖常情常理。但是這有悖情理的事終于發生了。為什么?詞的下片,作者巧妙地安排了兩個設問句,一個肯定句,尖銳而深刻地揭露了宋高宗殺害岳飛的卑鄙用心。“豈不念,疆圻蹙?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圻”,地界。“蹙”,縮小。“疆圻蹙”,疆土日益為金兵蠶食而縮小。“徽欽辱”,欽宗靖康二年(1126),金軍攻占宋都汴京(今河南開封),次年春,擄走欽宗趙桓和太上皇徽宗趙佶。“徽欽辱”,即指此。這幾句意謂:難道不顧念國土日益被金兵占領嗎?難道不顧念徽欽被擄的靖康國恥嗎?然而二帝如果南歸,自己的皇帝寶座就要拱手出讓了。由此看來,殺害岳飛這一常人看來有悖情理的事件,而對趙構來說,也就心安理得了。極端自私,置個人利益于國家民族利益之上,這是一切賣國者的根本屬性。作者以辛辣的筆觸活生生刻畫出了趙構極端自私,置國家民族利益于不顧的丑惡形象。具有典型的概括意義。岳飛被害的實質一經勘破,作者在詞的最后幾句,就推翻歷史舊案,直追殺害岳飛的元兇:“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千百年來,人們一直認為宋高宗南渡是戰略上的失誤,把秦檜視為殺害岳飛的罪魁禍首。作者指出,南渡之舉并非戰略錯誤,實出于宋高宗貪圖皇位的私心。趙構從登上皇帝寶座的那天起,就害怕迎二帝南歸,害怕收復中原,克敵雪恥。因此方有南渡偏安之事,才會縱容秦檜殺害力主抗戰的岳飛。小小的秦檜又有多大的權力呢?他殺害岳飛不過是迎合高宗的私欲罷了。這樣認識岳飛事件,就勘破風波冤獄的實質,抓住了殺害岳飛的元兇,把罪人趙構推上了歷史審判臺。作者這樣洞鑒燭微的史識,的確給人拂去塵埃,還歷史本來面目的強烈印象。
本詞以詞議史,顯然受了宋代詩人以議論入詩的影響。但是此詞之能折服讀者,不僅在于詞人的高超史識;也在于詞人敢恨敢愛,詞中飽含著大痛恨大悲哀,極具感染力量。所以即就藝術而言,本詞亦是一篇情理交融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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