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鐘振振
定王臺
雄跨洞庭野,楚望古湘州。何王臺殿危基,百尺自西劉。尚想霓旌千騎,依約入云歌吹,屈指幾經秋!嘆息繁華地,興廢兩悠悠。 登臨處,喬木老,大江流。書生報國無地,空白九分頭。一夜寒生關塞,萬里云埋陵闕,耿耿恨難休。徙倚霜風里,落日伴人愁。
袁去華
這首愛國詞,因登定王臺懷古,有感而發。定王臺,故址在今湖南長沙瀏城橋附近。俗傳漢長沙定王劉發載米換取長安之土,筑臺于此,以望其母唐姬之墓(見宋祝穆《方輿勝覽·潭州·臺閣》)。按劉發之母唐姬本是漢景帝程姬的侍女,有一次景帝召程姬侍寢,程姬有月事,使唐姬夜進。帝醉不知,以為程姬而幸之,遂有孕。后來景帝才發覺不是程姬,因此等唐姬生下兒子,就取名為“發”。前元二年(前155)劉發受封為長沙王,在位二十七年,武帝元光六年(前129)卒,謚“定”,史稱長沙定王(事跡見《史記·五宗世家》、《漢書·景十三王傳》)。
上片發端二句,先寫定王臺所在之地。宋時的潭州長沙郡,春秋戰國時屬楚國;州治長沙,唐宋時又為望縣(當時縣分七等,京都所治為赤,京都之旁為畿,其馀則按戶口多少、資地美惡分為望、緊、上、中、下);而晉懷帝時曾于此置湘州,南至五嶺,北至洞庭,隋文帝時始改稱潭州。因此,詞人總贊一筆道:“雄跨洞庭野,楚望古湘州。”這種起調之法,略同于唐人王勃《滕王閣序》的開頭:“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恢宏遼闊,氣勢不凡。以下二句,設問自答,筆墨收攏到所詠之臺的正題:“何王臺殿危基?百尺自西劉。”劉發是西漢皇族藩王,故曰“西劉”,以別于東漢皇族之劉。定王臺已巍立千年,臺上殿屋固然傾圮無存,但“危基”“百尺”既在,則昔日棟宇翚飛之壯麗,不難憑此一斑而窺見全豹。下文緊接著就沿此意脈,馳騁思緒,游刃于“虛”,追懷定王當年高臺游樂時儀衛、音樂之盛:“尚想霓旌千騎,依約入云歌吹。”(“霓旌”,以云霓為圖案的旌旗,古帝王儀仗之。“歌吹”,歌聲和管樂。)然而,這些早就成為歷史了。詞人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他沒有過深地沉溺其中,稍作渲染,隨即打住,回毫一抹,將其掃空:“屈指幾經秋!”由此更引發出一聲長喟:“嘆息繁華地,興廢兩悠悠。”全片情調,始則以壯,終則以悲,大起大落,遒健之中,滲透了一種悲劇的蒼涼。一般懷古之作,寫到這里,很容易墮入消極的歷史虛無主義的泥潭。但我們的詞人卻不同凡俗,從定王臺的盛衰興廢中,他觀照出的不僅是“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唐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詩),他執著地熱愛自己的祖國——大宋,不忍心看到她如同歷史上的長沙王國及其所隸屬的西漢帝國一樣,繁華消歇,歸于寂滅。詞的下片,就充分展現了他的這一腔熱血。
“登臨處,喬木老,大江流。”換頭由登臨定王臺時的千古神游,轉入高臺遠眺之際的萬里通視。“喬木老”,亦比亦興,為下文“白頭”云云張本。“大江流”,南齊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詞人這里只截用其前三字,而他的“客心”之“悲”,即隱含于中。不同于謝詩者,他的“悲”不止于此,更準確地說,主要還不在于客宦他鄉,他“悲”的是“書生報國無地,空白九分頭”!杜甫《秋雨嘆》詩有“堂上書生空白頭”之句。宋人陳與義《巴丘書事》詩亦曰“腐儒空白九分頭”。詞人并用其語。南宋時期,小朝廷不思北伐以收復中原失地,一味向金人屈膝求和,手握重兵的赫赫將帥尚且“報國無地”,更何況手無寸鐵的一介“書生”呢?當然只有“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岳飛《滿江紅》)的份兒。二句充滿了對當時朝廷所推行的投降路線的憤憤不平。“一夜寒生關塞,萬里云埋陵闕,耿耿恨難休”,兩駢一散,為加倍濡染之筆。“寒”,既是深秋季節氣候的實寫,又是詞人悲涼心境的外射。“陵闕”,指遠在河南鞏縣的宋諸帝陵墓。它們已被不肖子孫——宋高宗趙構等拋擲不顧,淪落入金人手中。這是國家的奇恥大辱,故詞人北眺萬里之外埋藏在重重云霾下的宋陵,中心耿耿,有恨難休。(“耿耿”,形容心緒極不安寧。《詩·邶風·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隱憂。”)至此,詞中的懷古傷今之情已達到高潮。以下順勢作收:“徙倚霜風里,落日伴人愁。”霜氣寒風之中,詞人久久地徘徊在定王臺上,流連不忍離去,直到斜陽淡淡時候。那慘然的落日,遲遲未肯沒入蒼山,象是在無言地陪伴著詞人,和他一起為國家的命運而憂愁。南宋愛國詞中,每以夕陽、斜陽、落日象喻衰殘的國運,如朱敦儒《相見歡》之“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辛棄疾《摸魚兒》之“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等,本篇也不例外;但他人多以夕陽、斜陽為抒情主體審視的對象,詞人卻說“落日伴人愁”,將“落日”人格化為抒情主體之分身,又有著自己的新意。借助這種詩的特殊語言,詞人愛國憂國的愁情遂到了最藝術的表現,躍然紙上了。
據宋人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別集類·適齋類稿》記載:“奉新袁去華……善為歌詞,嘗賦長沙定王臺,見稱于張安國,為書之。”張安國,即同時代的愛國詞人張孝祥,安國是其字。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六月至四年(1168)八月前,張孝祥曾知潭州(參見宛敏灝《張孝祥年譜》),并曾為定王臺書匾。袁氏此詞有“霜風”字,是深秋九月,當作于乾道三年。其時,去華在善化(今長沙的一部分)知縣任,是張孝祥的下屬。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杜甫《登樓》)站在高高的定王臺上,詞人不僅僅為一城一臺的悠悠興廢而嘆喟,更將目光投向了民族災難深重的神州大地,為報國無門而慷慨悲歌。全詞不假雕飾,直抒胸臆,浩氣鼓蕩,真力彌滿,其所以見賞于張于湖,豈不正因為詞中充溢著的不可遏止的愛國激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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