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童疲馬放松門,自把長筇倚石根。
江月轉空為白晝,嶺云分暝與黃昏。
鼠搖岑寂聲隨起,鴉矯荒寒影對翻。
當此不知誰客主,道人忘我我忘言。
寶公塔建于南朝梁天監年間,原址在南京鐘山南麓獨龍阜上,即今南京明孝陵一帶,現已不存。據《南史·陶弘景傳》載,寶公乃南朝高僧,名寶志(俗稱寶公、志公),一生歷經宋、齊、梁三朝,在梁武帝時倍受世人敬仰。據傳他行蹤不定,瘋瘋顛顛,或沒入山林,或奔走市邑,被尊為神人、國師,故死后建塔紀念。王安石晚年閑居江寧(今南京)半山園,常于此游玩,曾留下諸篇吟詠佳作,本詩即為其中一首。
首聯“倦童疲馬放松門,自把長筇倚石根”兩句,摹寫詩人從半山園出發,沿鐘山南麓跋涉,艱難地登上獨龍阜之狀。本詩主旨不在涉險攀登,故而于此用墨極為簡省,既未描繪山石之嶙峋,也未刻畫荊棘之纏繞,但從倦怠、勞累的童仆和疲憊已極的馬匹來看,則足以反襯出山陡道險之貌。此時,王安石當在花甲年歲,因此一路柱杖而行,來至寶公塔前,便不免要倚著山石微微喘息,歇息一下。此刻,詩人也許在回顧跋涉之艱辛,也許在靜思默想搏擊人生如同登山之不易,也許正沉浸于對如煙往事的追憶之中……
接下兩聯均寫登塔所見所聞,不過,詩人已從回顧之中跳出,境界大開,別是一重天地。頷聯“江月轉空為白晝,嶺云分暝與黃昏”兩句,從大處落筆,繪寫月夜佳景。遠眺長江,一輪皓月托出江面,騰空而起,暮色沉沉的天地頓時清輝萬里,如同白晝一般;而月光下,高嶺之上飄浮的白云,投下厚重的黑影,反又加深了黃昏的暝色和黑暗。黃昏時分,光影瞬息萬變,妙不可言,極難描摹,王安石真乃大手筆,信手拈來,卻奇絕非常又不失自然。“轉空”、“分暝”賦于江月、嶺云以生命和動感,意象獨異,充滿活力。圓月“轉空”是逐漸變化的,其亮度不斷增強;而浮云則愈變愈淡,最后把陰影全部轉移給黃昏,消逝而去,自身變得透明起來。這里,云以月變,月以云顯,兩者在時空變化上互為勾連、依存。此聯詩句是王安石詩作之名句,黃庭堅曾有評語:“此詩謂之句中眼,學者不知此妙,韻終不勝。”這確為肯綮之見。
頸聯“鼠搖岑寂聲隨起,鴉矯荒寒影對翻”兩句,從細處著筆,極寫月夜之寧靜、空寂。老鼠輕輕一動,破碎了山間的靜謐,細微的聲響隨之而起,竟使塔上的詩人得以耳聞;烏鴉掠過荒寒的夜空,天上的身影與地下的投影形成雙雙翻飛的奇景。荒山野嶺,深不可測,而小鼠一動,便聲傳數里,足見山之幽靜幾達極點;江天廖廓,空曠無邊,一只烏鴉輕飛低掠,卻光影可鑒,足見天地間之空寂、荒寒。置身在如此清凈、靜穆、浩瀚、荒曠的世界中,詩人心靈不能不受到洗滌,必然會進入新的境界中。這種境界便是忘卻、拋開人間的恩怨得失、悲歡離合,將整個身心都消溶到茫茫月色之中去的一種感悟和超脫。
尾聯“當此不知誰客主,道人忘我我忘言”兩句,乃為本詩主旨所在。詩人心曠神怡,如醉如癡,物我兩忘,他以虛靜、澄明之心攝納眼前景物,達到一種禪宗所言的“無差別境界”。此刻,王安石和僧人都弄不清誰是寺中主人,誰是客人;僧人忘記了詩人的存在,詩人也忘記了言語的表達和使用。這時,他們根本不需要知道你我為誰,也不需要知道自己和他人是否存在,只愿在這樣的“忘”境中細細體驗。“忘”境可以說是一種宗教感受,也可以說是一種人類的獨特思維境界,不過,無論是宗教信仰者,還是凡夫俗子,都難以達到這種境界。但是,如果誰一旦真正拋棄一切“妄念”,進入這種狀態,則將獲得至高的精神享受。現在,詩人和僧人正盤桓在這樣的至境中,心與境冥,思與境偕,融洽無間。
王安石的一生是在政治風浪中度過的,他積極“入世”,革故鼎新,幾度沉浮。晚年,他雖罷官閑居,但仍灑脫不羈,淡泊自守,這首《登寶公塔》詩,便是王荊公曠世胸襟、超脫情懷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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