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賀新郎》
睡起流鶯語。掩青苔、房櫳向晚。①亂紅無數。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漸暖靄、初回輕暑。寶扇重尋明月影。②暗塵侵、尚有乘鸞女。③驚舊恨,遽如許。
江南夢斷橫江渚。④浪黏天、葡萄漲綠,⑤半空煙雨。無限樓前滄波意,誰采蘋花寄取。⑥但悵望、蘭舟容與。⑦萬里云帆何時到,送孤鴻、⑧目斷千山阻。誰為我,唱《金縷》。⑨
【注釋】 ①房櫳:窗戶。《漢書·班倢仔傳》:“廣室陰兮帷幄暗,房櫳虛兮風泠泠。”向晚:傍晚。②寶扇句:《文選》載班婕好《怨歌行》:“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明月:喻團扇。③乘鸞女:月中仙女。《龍城錄》:“八月望日,明皇游月宮,見素蛾千余人,皆皓衣乘白鸞。”④橫江:即橫江渚,在今安徽和縣東南。渚:水中小洲。⑤葡萄漲綠:葡萄,形容水之碧綠。李白《襄陽歌》:“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發醅。”蘇軾《滿江紅》:“江漢西來,高樓下,葡萄深碧。” ⑥采蘋花:語本柳宗元《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寄取:寄達。⑦“但悵望”句:意從溫庭筠《望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南。過盡千帆皆不是”翻出。容與:悠閑的樣子。⑧送歸鴻:嵇康《贈秀才入軍》詩:“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⑨金縷:即《賀新郎》。《賀新郎》又名《金縷衣》、《金縷曲》。
【譯文】 一覺起來,聞聲聲鶯啼,似傾訴柔情的知心話語。窗下傍晚,見片片飛花,飄零著把青青的苔蘚遮住。風兒吹盡了枝頭點點殘花與春光,賞花的人兒為何至今還不回?我所見的只是楊柳裊動著修長的腰肢,獨自悠然飄舞。感受到逐漸轉暖的霧氣,原來已是進入初夏輕暑。我又尋起昔日的明月般的團扇,雖然塵灰滿面黯淡了昔日的色彩,但仍依稀可見潔衣乘鸞的仙女。誰知它勾起我舊日的離愁別恨,竟然如此。
我欲夢中與江南的人兒相會,無奈思夢擱淺在橫江浦渚。浪接云天的長江漫漲著葡萄深碧的綠水,飛濺的浪花生成了半空的霧雨。有誰采一朵萍花,以寄寓我樓前波浪翻騰的思緒?只有惆悵地空望,江上來往紛紛的舟船悠然駛去。何時天邊的云帆是她的歸船?目送遠天的孤鴻,影消峰谷。誰能為我,唱一曲金縷之歌,消愁慰苦。(湯俊峰譯)
【集評】 宋·洪邁:“葉少蘊左丞初登第,調潤州丹徙尉。郡守器重之,俾檢察征稅之出入,務亭在西津上。葉嘗以休日往,與監官并欄干立,望江中有采舫傃亭而南,滿載婦女,嬉笑自若。謂為富貴家人。方趨避之,船已泊岸,十許輩祛服而登,徑詣亭上。……皆再拜致詞曰:‘學士雋聲滿江表,妾輩乃真州妓也。……愿得公妙語持歸、夸示淮人,為無窮光榮,志愿足矣。’……葉命筆立成,不加點竄、即今所傳《賀新郎》詞也。其詞曰:……卒章蓋紀實也。此詞膾炙人口,配坡公‘乳燕華屋’之作。而葉公自以為非其絕唱。人亦罕知其事云”(《夷堅志》卷十二)。
宋·劉昌詩:“葉石林《賀新郎》詞有‘誰采蘋花寄與,但悵望蘭舟容與’。下‘與’字去聲。漢《禮樂志》:‘練時日,淡容與。’顏注:‘閑舒也。’今歌者不辯音義,乃以其疊兩‘與’字,妄改‘寄與’作‘寄取’,而不以為非,良可笑也。慶元庚申,石林之孫筠,守臨江,嘗從容語及,謂賦此詞時年方十八,而傳者乃云為儀真妓女作。詳味句意皆不相干,或是書此以遺之耳”(《蘆蒲筆記》卷十) (引者按:宋末周密《浩然齋雅談》亦以為“寄取”原應為“寄與”,“容與”之“與”,讀“豫”,去聲。文繁不錄。)
宋·張侃:“葉石林‘睡起流鶯語’詞,平日得意之作也,名振一時,雖游女亦知愛重。帥潁日,石林書此詞贈之。后人亦取‘金縷’二字名詞。雖然豪逸而迫近人情,纖麗而搖動閨思。二公(指蘇軾與葉夢得——引者)之名俱不朽,識者盍深考焉”(《拙軒詞話》)。
宋·黃升:“石林葉少蘊‘睡起流鶯語’詞,人人能道之,集中未有勝此者,蓋得意之作也”(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二十一附《中興詞話》)。
明·沈際飛:“一意一機,自話自語。草木花鳥字面迭來,不見質實,受知于蔡元長,宜也”(《草堂詩馀正集》)。
清·黃蘇:“夢得,理學名臣,晚年致政家居而作此詞,自有所指,可細玩之”(《蓼園詞選》)。
近代·俞陛云:“‘殘花’二句喻無限離懷,只堪獨喻。下闋‘樓前’五句寫臨江望遠之神,寄情綿遠,筆復空靈。詞有以真氣為尚者,如明鏡中不箸塵沙一點也”(《唐五代兩宋詞選釋》)。
現代·唐圭璋:“此首纖麗而豪逸。上片,幽境幽情。起三句,言睡起時間與睡起見聞。向晚房櫳,鶯語花飛,是幽靜之境。‘吹盡’兩句,更言庭院無人,惟有垂楊自舞。‘漸暖靄’數句,言因暖而尋扇,因扇有乘鸞女,遂引起舊恨·下片,另從對面推論,人去遠,無由重見。……末句,悵無人歌唱,振起全篇”(《唐宋詞簡釋》)。
【總案】 此詞寫女子懷人。作者深諳正反相成的藝術法則,以動寫靜。上片運用一系列動態的意象群創造出一個十分幽靜的空間氛圍,借以烘托抒情主人公的孤獨心緒。而“亂紅”、“殘花”等意象又具有時間的指向性,既表明自然春光的消逝,也喻示著抒情主人公的紅顏漸老、青春在寂寞中虛度。殘花落盡“無人見”,而孤獨的離人深居閨中,紅顏消逝亦“無人見”。主體之情與自然之景打成一片。以意象群來烘托、暗示主體之情,手法接近溫庭筠。時人關注也說葉夢得早期詞“婉麗綽約有溫、李之風”(《題石林詞》)。但葉詞又有明顯的不同于溫詞之處:溫庭筠每首詞上下片的情與事多限在同一空間,而葉夢得此詞的空間隨著情思的變化而位移。下片的空間:由“房櫳”內移到遼闊的“江南”、“萬里”江天,“千山”峰巒,空間境界遼闊遠大,主體的愁思也彌漫于這闊大的空間中。以闊大之景(“浪沾天”多有氣勢)寫柔情,是此詞不同于晚唐五代閨情詞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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