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梁鑒江
辛卯歲,沈堯道同余北歸,各處杭越。逾歲,堯道來問寂寞,語笑數日,又復別去。賦此曲,并寄趙學舟。
記玉關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此意悠悠。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 載取白云歸去,問誰留楚佩,弄影中州?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向尋常、野橋流水,待招來、不是舊沙鷗。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
張炎
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作者偕沈欽(堯道)、趙仁(學舟)赴京寫經,次年(辛卯)事畢南歸;沈欽處杭,作者居越(今浙江紹興)。至元二十九年,沈自杭往訪作者,“語笑數日,又復別去”。本篇作于友人“別去”之后,詞中交織著家國之恨和離別之愁。
“記玉關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此意悠悠。”五句以“記”字領起,回憶北游舊事。玉關,即玉門關。泛指北疆,非實指其地。張炎本南宋貴胄,元人陷京,橫遭慘變,祖父被殺,家財盡沒,致顛沛流離,饑驅四方,國仇家恨,每見于詞。或謂張炎北游是為了求官,這不僅于本篇詞意未合,也不符合他的身世。他奉命入京,似是不得已而為之。大雪紛飛,寒氣逼人,“枯林古道”,“長河飲馬”……五句極寫北地之荒寒,行旅之艱辛,詞筆壯浪而飽蘊沉郁之氣。“寒”字、“脆”字、“枯”字、“古”字,使所寫之景罩上肅殺、蒼涼的氣氛。大筆淋漓之中,又注意字面的提煉。“此意”一句,以虛足實,結束對北游的記述和描寫,將此行所感,歸結為“悠悠”之嘆。《詩·王風·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此處用《詩·王風·黍離》“悠悠”之語,既有“黍離之悲”,又有“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隱憂,正暗示北游的背景,道出北游的異常復雜的心理。“短夢依然江表,老淚酒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四句以“依然”與前五句連接,詞意折向歸來所感。《晉書·謝安傳》載:謝安還都,輿病之西州門。安死后,所知羊曇,行不由西州道,嘗大醉不覺至西州門,慟哭而去。西州,古城名。晉揚州治所。此代指南宋都城臨安(今浙江杭州)及江南之地。“老淚”句用羊曇淚灑西州門之典,一方面表現對南宋末代之君的哀悼,一方面抒發家國淪亡的悲痛。張炎為南宋名臣張俊之后,他家世受皇恩,高宗還曾駕幸張俊府第(事見周密《武林舊事》)。張炎此次北游,欽命難忤,不僅歷盡艱辛,而且還有許多心理上的負擔,仿佛做了一場短短的惡夢,后來回到江南(江表),想起對張家有知遇之恩的南宋帝王,看到“雖信美而非吾土”(王粲《登樓賦》)的江南山山水水,怎能不魂飛“淚灑”?他想借紅葉題詩寄友以抒恨,但漫天紛飄的落葉,無一不飽含愁意!“一字”二句,將浩瀚的愁思,用曲筆傳出;它還隱含有愁而不能直抒的更深一層的痛苦。
下片轉向寫別情。“載取白云歸去,問誰留楚佩,弄影中州?”“載取”一句,言沈堯道如白云來去飄忽而不能久留。“問誰”二句,寫沈堯道“又復別去”時二人依依惜別之情。屈原《九歌·湘君》:“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州?……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此用其意。以下五句,寫別后思念。“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兩句有多層意思:故人遠別,別后思念,贈蘆花以寄意(當然也包括對趙學舟的思念),此其一;我一無所有,可贈者唯有蘆花,此其二;我身世蕭條,似蘆花之零落,如秋風之蕭瑟,見蘆花則知我景況;此其三。兩句既飽蘊別情,亦復有身世之嘆。“秋”字,有情,有味,“零落一身秋”實在是神來之筆!“向尋常、野橋流水,待招來、不是舊沙鷗。”兩句詞筆又折向另一個側面,將別情寫深一層:在“尋常野橋流水”的村野之地,雖不乏新交可與往還,但已不是舊時的知己(舊沙鷗)了。結拍二句,以虛筆寫情,又不只是懷人而已,家國之恨、身世之嘆亦在其中。“空”,即“懷感”無濟于事,越“懷感”而愁越深;“怕”,即登樓所見皆觸目傷心。兩句寫出作者想斷愁而愁不斷的痛苦,有悠悠不盡之意。“怕”字,筆極重而意極深。
本篇感慨蒼茫,一片凄感。全詞幽曲空靈,如山中白云,一氣舒卷,不愧大家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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