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步高
誰將健筆寫崖陰? 想見當年抱膝吟。
緩帶輕裘成昨夢, 遺風余烈到如今。
西山爽氣看猶在, 北闕精誠直自深。
故壘近聞新破竹, 起公無路只傷心。
朱熹
朱熹曾被當成南宋政壇上的主和派(投降派)而大加撻伐;批判其哲學思想時,也很少顧及全人。其實,朱熹是南宋詩壇上屈指可數的愛國詩人之一。其愛國詩作不僅數量多,而且獨具特色。
從這首詩的詩題及題下自注可知,此詩是為懷念曾任寶文閣直學士的抗金名將劉子羽而作(題中另一劉公為其弟劉子翚)。劉子羽,為朱熹之父的生前好友,受其父之托,與其弟子翚一起承擔起撫養教育朱熹的責任。他們是朱熹的恩人和老師。
詩題下自注又云:“近聞西兵進取關陜,其帥即公舊部曲也。”再聯系詩中有“起公無路只傷心”,可以大致確定此詩當作于紹興三十二年(1162)。這時,劉子羽早已去世,同時,在這年春及前一年冬,吳璘等在大散關一線大敗金兵,璘當時為開府儀同三司領興州駐扎御前諸軍都統制。吳璘及其兄吳玠(此時已亡故),均系劉子羽的舊部下。《宋史·劉子羽傳》載:“吳玠始為裨將,未知名。子羽獨奇之,言于浚,浚與語大悅,使盡護諸將。”這次金主完顏亮大舉入寇,東起揚州,西起大散關,遭到南宋軍民的沉重打擊。虞允文在采石大敗金兵,吳璘在關陜重創敵軍。從紹興三十一年(1161)九月起,吳璘所部先后收復洮州,在德順軍之治平砦大敗金兵,又收復陜州,再收復水洛城及治平砦。紹興三十二年(1162)初再于虢州東大敗金兵,接著又敗敵軍于瓦亭砦、新店,再收復順德軍,遣將取環州……。一直被動挨打的南宋王朝,獲得了少有的偉大勝利。有著滿腔愛國激情的詩人朱熹,這時仍隱居武夷山從胡憲求學。他重游武夷山之瑞巖,拜讀當年劉子羽的題詩,激動得流下熱淚而寫下此詩。
詩以設問開頭,緊扣詩題。瑞巖上至今留著劉子羽筆力矯健的題詩,令人不禁回憶當年他的大將風度。這兩句詩中用了兩個典故,其一為語典。“健筆”,語出徐陵《讓王尚書表》:“雖復陳琳健筆,未盡愚懷。”杜甫《戲為六絕句》亦曰:“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其二為事典。《三國志·諸葛亮傳》云:“亮每晨夕從容,常抱膝長嘯。”諸葛亮是未出山時作抱膝之吟,劉子羽卻是建立大功以后,受秦檜排擠提舉太平觀而家居。當時一起被打擊的還有岳飛父子。抗金的大好局面一時斷送殆盡,令人扼腕痛心。“想見”二字,既提示下文,又見出詩人對死者的深深懷念。一十六年過去,死者的笑貌音容猶隨時可以想見,可見其真摯感情。朱熹是紹興十五年(1145)父死后,遵父遺命投奔劉子羽的,第二年劉即去世,相處僅僅一年。但劉氏一家不僅為他們提供了安生立命之所,而且盡到教育的責任。
“緩帶”句仍由“想見”二字領起,仍寫劉子羽生前的風姿。這句用《晉書·羊祜傳》之典:“祜鎮荊州,在軍營嘗輕裘緩帶,身不被甲。”以羊祜比劉子羽,既切合身份,又見出其儒將風度。但“成昨夢”一跌,把從“想見”二字領起的思路切斷,而緊扣題旨,歌頌劉子羽的歷史功績。劉遠見卓識,知人善任,澤被后世,故其功業風范,至今猶存。“遺風”句又兩用典故。“遺風”語出屈原《涉江》:“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屈原的后一句,實是本詩的主旨所在,吊古是為了傷今。“余烈”。語出《史記·東越傳贊》:“由此知越世家為公侯矣,蓋禹之余烈也。”《宋書·謝靈運傳論》亦有“遺風余烈事江左”之句。劉子羽德高功著,故使人懷念不已。
“西山”一聯,與上聯立意相似,繼續寫劉子羽的風度精神。“西山爽氣”用王徽之典。《世說新語·簡傲》:“王子猷(徽之)作桓車騎(沖)參軍,桓謂王曰:‘卿在府日久,比當相料理?’徽之初不答,直高視,以手版拄頰云:‘西山朝來致有爽氣’。”“看猶在”與前聯中“成昨夢”相反相成。劉子羽不趨奉當政的投降派,其錚錚傲骨,至今仍如在目前,這里見出詩人對其人品的敬仰。詩人推崇劉子羽,還因為他盡忠報國。“北闕”本指宮殿北面之門樓,本為大臣等候朝見或上書奏事的地方。后世通稱帝王宮禁為“北闕”,也作朝廷的別稱。“精誠”“自深”四字與岳飛的“精忠報國”異曲而同工。劉子羽父死于靖康之難,自己戎馬一生,轉戰南北,功勛卓著,俱含在這四字之中。
“故壘”一聯,回歸到目前,西兵進取關陜,其帥乃公舊部。“故壘”,舊營壘。關陜一帶是紹興初年劉子羽浴血奮戰,屢建戰功而終于保住全蜀的地方。《宋史·劉子羽傳》載:“浚雖衄師,卒全蜀,子羽之力居多。”“破竹”,比喻戰爭取得節節勝利。語出《晉書·杜預傳》:“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后,皆迎刃而解,無復著手處也。”顯然,這是關合前文之“遺風余烈”。劉公雖“心在天山,身老滄州”,但其舊部終于大獲全勝,揚眉吐氣,這是令人高興的,無奈難起黃泉下之劉公而告之,這是又令人傷心的。
朱熹論詩講究“義理”,其《答揚宗卿》云:“熹聞詩者,志之所之;在心為志,發言為詩。”這首詩,由重見劉子羽舊題而感事興懷,將滿腔愛國熱情蘊含其中。第二年,孝宗即位,他又上封事云:“修攘之計不時定者,講和之說誤之也。夫金人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則不可和也明矣。愿斷以義理之公,閉關絕約,任賢使能,立紀綱,厲風俗。數年之后,國富兵強,視吾力之強弱,觀彼釁之淺深,徐起而圖之。”他還與辛棄疾、陸游、陳亮等抗金志士有著密切的交往。顯然,以天下為己任,愛國主戰,是朱熹的一貫思想,也是本詩的主題。這是應當首先肯定的。
此詩也有以才學為詩的習慣,全詩句句用典,典故涉及的古人便有屈原、諸葛亮、羊祜、杜預、王徽之等多人,大都是功勛卓著的英雄豪杰和大軍事家,以這幅英雄群像來比劉公,貼切生動,把他儒雅、忠貞、不阿附權勢的剛直形象,含蓄地表現了出來。這是本詩的又一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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