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鑄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 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這首詞說來好笑,原是賀方回退居蘇州時,因看見了一位女郎,便生了傾慕之情,寫出了這篇名作。這事本身并不新奇,好像也沒有“重大意義”,值不得表彰。無奈它確實寫來美妙動人,當世就已膺盛名,歷代傳為佳句,——這就不容以“側艷之詞”而輕加蔑視了。
方回在蘇州筑“企鴻居”,大約就也是因此而作。何以言之?試看此詞開頭就以子建忽睹洛神為比,而《洛神賦》中“翩若驚鴻”之句,膾炙千古,企鴻者,豈不是企望此一驚鴻般的宓妃之來臨也?可知他為此人,傾心眷慕,真誠以之,而非輕薄文人一時戲語可以并論。閑話且置,如今只說子建當日寫那洛神,道是“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其設想異常,出人意表,蓋女子細步,輕盈而風致之態如見,所以賀方回上來便用此為比。姑蘇本是水鄉,橫塘恰逢水境——方回在蘇州盤門之南十余里處筑企鴻居,其地即是橫塘。過,非“經過”“越過”義,在古用“過”,皆是“來到”“蒞臨”之謂。方回原是渴望女郎芳步,直到橫塘近處,而不料翩然徑去,悵然以失!——此《青玉案》之所為作也。美人既遠,木立如癡,芳塵目送,何以為懷。此芳塵之塵字,仍是遙遙承自“凌波”而來,波者,原謂水面也,而乃美人過處,有若陸行,亦有微塵細馥隨之!人不可留,塵亦難駐,目送之勞,惆悵極矣!——全篇主旨,盡于開端三句。
以下全是想像——古來則或謂之“遐思”者是。
義山詩云“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以錦瑟之音繁,喻青春之歲美(生活之豐盛也)。詞人用此,而加以擬想,不知如許華年,與誰同度?以下月橋也,花院也,瑣窗也,朱戶也,皆外人不可得至之深閨密居,凡此種種,畢竟何似?并想像也無從耳! 于是無計奈何,而結以唯有春能知之!可知,不獨目送,亦且心隨。
下片說來更是好笑:詞人一片癡情,只成癡立——他一直呆站在那里,直立到天色已晚,暮靄漸生。這似乎又是暗與“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的江淹名句有脫化關系。本是極可笑的呆事,卻寫得異樣風雅。然后,則自譽“彩筆”,毫不客氣,說他自家為此癡情而寫出了這斷腸難遣的詞句。縱筆至此,方才引出全曲煞拍一問三疊答。閑愁,是古人創造的一個可笑也可愛的異名,其意義大約相當或接近于今日的所謂“愛情”。劇曲家寫魯智深,他是“煩惱天來大”,而詞人賀方回的煩惱卻也曲異而工則同——他巧扣當前的季節風物,一連串舉出了三喻,作為疊答:草、絮、雨,皆多極之物,多到不可勝數。方回自問自答說:“我這閑愁閑恨,共有幾多?滿地的青草,滿城的柳絮,滿天的梅雨——你去數數看倒是有多少吧!”這已巧妙地答畢,然而尚有一層巧妙,同時呈現,即詞人也是在說:我這愁恨,已經夠多了,偏又趕上這春末夏初草長絮飛、愁霖不止的時節,越增我無限的愁懷恨緒! 你看,詞人之巧,一至于此。若識此義,也就不怪詞人自詡為“彩筆”“新題”了。
賀方回因此一詞而得名“賀梅子”。看來古人原本風趣開明。若在后世,一定有人又出而“批判”之,說他種種難聽的話,笑罵前人,顯示自己的“正派”與“崇高”。晚近時代,似乎再也沒有聽說哪位詩人詞人因哪個名篇名句而得享別名,而傳為佳話,——這難道不也是令人深思的一個文壇現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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