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孝臧
斗柄危樓揭。望中原、盤雕沒處,青山一發。連海西風掀塵黯,卷入關榆悴葉。尚遮定、浮云明滅。烽火十三屏前路,照巫閭、知是誰家月?遼鶴語,正嗚咽。
微聞殿角春雷發。總難醒、十洲濃夢,桑田坐閱。銜石冤禽寒不起,滿眼秋鯨鱗甲。莫道是、昆池初劫。負壑藏舟尋常事,怕蒼黃、柱觸共工折。天外倚,劍花裂。
光緒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1903年9月6日)沙俄將東北撤軍條件七項要求合并為五項,遞交清朝政府,俄公使雷薩爾聲稱即便列國出面干涉,俄也不會無條件撤軍,若因此與日本一戰,俄在所不惜。七月十七日(9月8日),日本公使內田康哉約見慶親王奕劻,警告清廷不得接受俄方有關撤軍條件的任何要求。九月九日(10月28日),俄軍近千人進入奉天(即今沈陽)城,占領清行宮和官衙,拘禁盛京將軍增祺,并在當地升起沙俄旗幟。同時,日俄關系也因爭奪遼東半島而空前緊張,戰事一觸即發。朱孝臧此詞作于該年秋,正反映了對這一時期國家形勢的關注,字里行間充溢著他拳拳的愛國之忱。詞題中的王病三、秦晦鳴即詞人的朋友王乃徵、秦樹聲,也是當時的知名人士。病三,王氏之字,四川中江人,官貴州布政使;晦鳴,秦氏之字,河南固始人,官廣東提學使。
詞的起句與宋張元幹感懷時事的名篇《賀新郎·寄李伯紀丞相》起句“曳杖危樓去”機杼略同,大有唐許渾《咸陽城西樓晚眺》“一上高樓萬里愁”的意味。“斗柄”,北斗七星,四星如斗,三星如柄,故有此稱。“危”,高。“揭”,舉。登上似乎手可摘斗的高樓,放眼遠眺,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大雕盤旋隱沒處,群山似一縷青青秀發橫亙在地平線上;他看到海上吹來的西風揚起滾滾塵土攪得天昏地暗,吹得山海關的枯枝敗葉在空中翻卷飛舞,連飄浮不定的云彩也給遮住了。這里,“望中原”三句是寫實,但語句卻從宋蘇軾《澄邁驛通潮閣》“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化出,暗含心系帝闕之意。這一望是望關內,而“連海”兩句之望則目光轉向關外,轉向事態緊張的東北大地。“關榆”,意為關塞之榆樹,而此“關”當然是山海關,因為“關榆”也正是榆關(山海關的別名,通向東北的重要關隘)的倒文。這海風揚塵、關榆飛葉風云變幻的一幕,恐怕是詞人虛擬的景象,從中折射出他悲涼憂憤的心情。宋張孝祥《六洲歌頭》開頭“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消凝”這幾句,正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朱詞的意境。下面“烽火”兩句至上片末,則明顯是詞人的感慨之語。“十三屏”,有人認為是指今北京的明十三陵,恐非。據詞意,此當指今遼寧錦縣東北的十三山,因有峰十三,故名。清圣祖東巡過山,曾賦詩紀游。在此明有十三山驛,清有十三山站。前加“烽火”兩字,正表現出詞人對將發生在這片美麗國土上的戰爭的憂慮。“巫閭”,即今遼寧北鎮西的醫巫閭山,傳帝舜封十二山,以此為幽州之鎮。后加“知是誰家月”一問,言近旨遠,發人深省。照在醫巫閭山上的月光當然是中國自家的,但帝國主義的侵略擴張,卻大有可能令神州江山變色,那么這明月吾人也就難再觀賞。念乎此,詞人乃用遼東鶴歸之典抒發其悲苦之情。按《搜神后記》載:“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于靈虛山。后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遂高上沖天。”“城郭如故人民非”,國將不國,這是詞人最不愿看到的,如今有此危難,他又怎能不嗚咽流涕!
下片換頭處筆勢略振,回憶甲午年(1894)光緒帝下詔向曰宣戰的情景。按《夢粱錄》記宋時“元旦……遇大朝會,……禁衛人高聲嵩呼,聲甚震,名繞殿雷”,詞即用此典,兼有春雷驚蟄之意。然“總難醒”兩句,筆勢復沉,嘆戊戌變法失敗后光緒帝被軟禁,朝中保守勢力又占上風,昏聵的當權者(慈禧太后等)還在悠悠地做神仙夢,不知滄海桑田的劇變已經迫在眉睫。“十洲”,《十洲記》所載多神仙之居的祖、瀛、炎、玄、長、元、流、生、鳳麟、聚窟十洲,“桑田”,種桑之田,此為滄海桑田的省稱,語出《神仙傳》“麻姑自說云:‘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向到蓬萊水淺,淺于往者會時略半也,豈將復還為陵陸乎?’”“濃夢”、“坐閱”,慨乎言之,恨滿胸臆。以下兩句用精衛鳥的典故悼念戊戌變法中蒙冤受難的仁人志士,深感他們的變法主張若能順利貫徹,中國也不至于更深地陷于風雨飄搖的危境。按《山海經·北次三經》云:“有鳥焉,……名曰精衛,……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述異記》云:“精衛,……一名冤禽。”《西京雜記》云:“昆明池刻玉石為鯨魚,每至雷雨,魚常鳴吼,鬐尾皆動。”唐杜甫《秋興八首》之七有“石鯨鱗甲動秋風”之句。“寒不起”的哀痛,“秋鯨鱗甲”的悲壯,都深化了詞境。接著“莫道是”一句,從字面上說,謂按佛教教義,世界不知經過多少劫,漢代昆明池底的黑灰也不是初劫之灰。“劫”,佛教稱世界從成到毀為一劫。《高僧傳·竺法蘭傳》:“又昔漢武帝穿昆明池,得黑灰,以問東方朔。朔云:‘不委,可問西域人。’后法蘭既至,眾人追以問之,蘭云:‘世界終盡,劫火洞燒,此灰是也。’”詞即用此典,言外之意是:像俄帝、日帝逼迫中國這樣的外患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中國人民真可謂是災難深重啊! “負壑藏舟尋常事,怕蒼黃、柱觸共工折”,仍借古寓言、神話故事寄慨。按《莊子·大宗師》云:“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淮南子·天文訓》云:“昔者共工與顓頊爭而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細玩詞意,實是說“昧”而“不知”的當權者自以為天朝永“固”,拒不進行變法改革,自是可恨之事,不過眼下可能急遽發生的似“共工”撞斷頂天柱那樣的大禍,恐怕更令人心驚肉跳。“蒼黃”,急遽貌,唐杜甫《新婚別》:“形勢反蒼黃。”“柱觸共工折”,據語義應為“共工觸柱折”,此處語序因協詞調格律和求字句變化而調整,別具拗怒之態。而對這樣的禍害,詞人一己之力并不能克服消弭,他只能借宋玉《大言賦》“長劍耿耿倚天外”那樣的壯語來表達希望有雄才大略的高人出來挽狂瀾于既倒的心愿。究其出處,這兩句實際上也是從宋辛棄疾《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倚天萬里須長劍”變化而來。“劍花”,劍的光華,綴一“裂”字,慷慨悲涼之情如見。詞以壯語作結,但情調卻仍是沉郁的。這種沉郁后面有著深刻的社會內容,有著濃摯的愛國情愫,決非雕章刻句、無病呻吟的泛泛之作可比。
全詞風格,可用立稼軒之筋骨而敷夢窗之皮肉一言以蔽之。辛棄疾詞的遒勁與吳文英詞的綿密,在此得到完美的結合。當然,對一般讀者而言,由于不熟悉典故出處,對其意境的把握會有一定的難度。但一旦讀通字句進入其詞境,相信大多數讀者會為其深厚的藝術功力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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