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鄭珍
盡說邯鄲歌舞場,客車停處草遮墻。
少年老去才人嫁,獨對春城看夕陽。
詩作于道光十五年乙未(1835),是詩人北上應試,途經邯鄲所作。這年詩人已至而立之年,尚未中舉,科場困頓,內心憤懣。此詩即充溢著牢落不平的慨嘆。
“盡說邯鄲歌舞場,客車停處草遮墻。”首二句敘寫邯鄲城的歷史滄桑。邯鄲,位于河北省,為著名古城,戰國時為七霸之一趙國首都,人口有數十萬之眾,繁華富庶,盛極一時。而在作者到來時,當年的盛況久已淪落,只剩野草簇擁的殘存古墻,訴說著古都往日的繁榮。“盡說”指傳聞在自己心目中的印象,“歌舞場”括寫當年邯鄲的盛況。以“歌舞場”作邯鄲當年的繁華很有代表性,因當地女子不僅以貌美著稱,也以擅長歌舞著稱,呂不韋正是以此地歌女獻給秦太子,才實現了自己取得秦國丞相大權的預謀。而且,“歌舞”繁華,還烘托出權貴縱情聲色的奢靡生涯,與本人的零落飄泊形成對比,更惜古城的淪落透出人生如幻的悲涼。“客車停處”,既點明地點,更點明時限。眨眼間,千年往事已成過去,而今客子北游,又來到這塊曾有過繁華歲月的土地。“草遮墻”,意謂草沒荒城,繁華不再,而今只馀遺跡供游人憑吊。李白《登金陵鳳凰臺》云:“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可見草沒古跡,是時代滄桑的典型景觀。至今邯鄲市仍有“趙城”遺址,在今城近郊,通火車,可供游覽。古城的荒蕪,該有多少悲歡感慨!它既使權貴們耽于歌舞、醉生夢死的享樂顯得荒唐可笑,也該在苦苦求仕、淪落不偶的儒生心中,喚起一些溺于世俗功名的滑稽感和人生如寄的清醒意識吧?
“少年老去才人嫁,獨對春城看夕陽。”下一聯緊承上聯留給游人的感興,生發和補足游子內心翻騰的思緒。“少年”,有的注家解作詩人自稱,實不確,它實際與“才人”即歌女對舉,指曾是“歌舞場”的邯鄲當年的經事人。這兩句猶言,當年曾在此地享受過繁華生活的少年早已年老物化,而今哪還存在?當年在這里歌舞娛人的“才人”,也早已出嫁老去,而今又向哪里尋找?富貴如浮云,人生如夢幻,前人已成陳跡,今人也將老去,面對荒草殘墻吊古傷今的游子,在春日的夕陽中,感悟時光的流逝、世界的無常,內心怎能不思慮萬千,低徊感慨?看起來,詩人實有對自己南北奔波、追求功名一舉的蔑棄,卻也有俗世難脫、舉業難舍的無奈,已由對人生貴賤差別的不平與失意,升華為對人生困惑的超越與解悟,盡管這種解悟是消極的并帶有自嘲的成份,畢竟比沉溺于功名利祿高明得多。“春城”與“夕陽”都是客觀景物,又都有象征意蘊,“春城”喻入世、喻繁華,“夕陽”喻出世、喻沒落,以充滿生命力的“春城”與即將消逝的“夕陽”對舉,猶言再火爆的人生也有謝幕之時,人何必對外物過多地追求呢?這種沉思,只能在客途的寂寞之中,在面對昔日繁華、而今冷寂的古城殘墻之時才能油然而生,歷史的滄桑、人世的沉浮、他人的得意、自己的失志,全都凝縮在這一對既真切貼近又朦朧茫遠的意象之中,雖是順手拈來的眼前現成語,卻富有機趣,引人遐思。
總之,本詩不只是對個人際遇的慨嘆,更是對人生、對歷史、對自然的永恒與人生的短暫、對時代的變遷與現實的冷峻種種重大謎團的思考與體悟。其詩出語平易而含蘊深雋,不認真品味,極易當作簡單的紀游懷古之作。今人錢仲聯謂其詩風“用韓、孟雕刻洗煉的手段,而以白居易的面目出之”(見《中國大百科全書》有關條目),確為允洽。讀者切勿因其語淡辭直,而忽略其镵刻深細的詩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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