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 李雯
憶未來人
薔薇未洗胭脂雨,東風不合催人去。心事兩朦朧,玉簫春夢中。
斜陽芳草隔,滿目傷心碧。不語問青山,青山響杜鵑。
李雯在明末中過舉人,所以也算是從大明天子手中領受過“功名”的人;他少與陳子龍齊名,所以也算是有過響當當?shù)呐笥选H欢?,順治二?1645)清兵下江南,他就率先歸順,上北京做新朝的官去了,只可惜天不與壽,兩年后便死去,官運也就不亨通了。我們不知道他的出仕清廷,是出于熱衷利祿功名呢,還是有吳偉業(yè)式的不得已處,但這么早就背棄了明室,至少不能算是個很有民族氣節(jié)的人。
吳偉業(yè)在明清易代的大局已定時被迫出仕,其心情是沉痛而自責的;那么,李雯在明朝還有小半壁江山之際仕清,他的心情又該如何呢?這首《菩薩蠻》,雖然色彩凝艷斑駁、出言撲朔迷離、詞氣閃爍不定,但細細察之,卻頗能回答此問題。
詞題“憶未來人”,便是本詞第一個費解處。作者所憶是個“未來人”,那他就是“已來人”,他所“來”的和那人“未來”的是何處呢?雖然詞中未交代,但我們如假定這個地點便是北京——清廷剛剛定都之處,恐怕是不會錯的,因為下文可以逐步證明,也因為有“憶”字可以證明。言“憶”,可見這位“未來人”與作者是遠隔一方,而且極可能音信不通,作者只知道他將來而未來,至于他為何而來,也不甚了然。否則,如作者與他相去甚近,只是偶爾失約未來,就不當用“憶”字。既如此,作者一生蹤跡不出江南和京師二處,故他此時很可能已在京師,而那位還未來到的友人,則是他在江南的某個同學少年。
若果然如此,那么首二句“薔薇未洗胭脂雨,東風不合催人去”便易解了。薔薇遇雨,洗下大片胭脂色,殘紅狼藉,這當然是極殺風景的春盡景象;但可慶幸的是,如今薔薇并未洗紅,春天還在,春風也依然駘蕩。既如此,作者猜想,若友人留連春景,東風是不該催他離去的吧?
此二句,看似是羨友人尚在沐浴春光,其實不然。因為這友人是將來而“未來”,說不定已在半途,只是未到京師而已。因此,這二句中,實含有深深的責備:東風不曾催你來,你為何自己要來?當然,如果不計附會之嫌再往深處探究,則因胭脂是紅色,紅者朱也,所以“薔薇未洗”,更可解釋為朱明王朝未亡,作者是責備友人故國未亡而亟歸新朝。不過,因為李雯不是那種尚氣節(jié)的人,詞中有無此意也就難說了。
“心事兩朦朧,玉簫春夢中”二句,似亦費解,但承上而下,也都易曉。前一句謂我不知友人心事,友人亦不知我心事,兩相朦朧。但我固然不知友人此“來”,是自愿還是被迫;可我的那番心事,友人不知,我豈不自知?于是有了下一句——友人棄卻江南春景,來京師峭寒之地,我呢,卻在峭寒之中,進入了江南春夢;當然,身不能往而只能托之夢魂,深可恨也,故夢境之中,也仿佛有幽幽咽咽的簫聲,在訴說著無名的怨恨……
上片通過作者與友人對江南春景的一背棄一向往,朦朧地道出了作者的思鄉(xiāng)之情;到了下片,作者棄了友人,單說自己,其情感由思鄉(xiāng)進而至思歸,出語亦不再那么朦朧了。“斜陽芳草隔,滿目傷心碧”,這也可說是夢醒后的極目遠眺所見。慘淡無力的斜陽下,是一派連天的春草,似在證明此地也是春天。但是,作者卻在芳草之后,加了一個“隔”字,極為有力,亦極為沉痛:這芳草,卻隔斷了我與江南故鄉(xiāng),它通向天涯,是一片長長的隔離帶。這一字,下得奇警新穎;這個念頭,也動得超群拔俗。由于芳草是“隔”,故滿目所見,全是一派傷心慘目的碧凝之色。李白《菩薩蠻》云:“寒山一帶傷心碧。”若聯(lián)想到這一節(jié),讀者更可感到這北方的春草上,正生起一層寒氣,滲入作者胸臆……
最后二句,便在傷心之極時,吐出了歸思。“不語問青山”,不語而問,可見他在異族的控制下,口也開不得,只能用心聲來問。此句亦至為沉痛。“青山響杜鵑”,因他一問,青山便以杜鵑聲聲的“不如歸去”作答。至此,作者的歸思,已和盤托出,我們在前文假定作者時在北京,在本句中似亦得到了證實。末句不寫“啼杜鵑”,而用“響杜鵑”,也體現(xiàn)出作者煉字的功力——“響”字不但與“無語”相對應,且讀來具有震蕩之感,仿佛整個青山都為響聲所震動;然則這響聲使作者感受到的震撼如何,也就盡在不言中了。
現(xiàn)在,我們總算將這首難解之作大致解出了。這是一首因友人棄鄉(xiāng)北上而引發(fā)出思鄉(xiāng)感慨之作,其中可見到李雯的內心思想。如李雯,上溯得遠些如北朝的庾信,他們都出仕異族,雖談不上有何氣節(jié),卻也不是徹底的昧卻民族良心,故一旦機緣觸發(fā),便會憶舊朝、羨江湖、動歸思。這是一種歸附異族者在內心深處的典型的不合作心理,它雖非反抗,但也可能被異族視為歸誠不足,引來大禍。因此,庾信的《擬詠懷》也好,本詞也好,表達起來無一例外都是撲朔迷離、多設歧途以亂人耳目的。此種苦心,是我們所應體諒的;而其苦心所造就的一種詩詞中的曲折朦朧、哀感頑艷之美,更是有其不可磨滅的價值的。
本篇的色彩語也很有特色,令人聯(lián)想到李賀的詩。“胭脂”、“碧”凝滯而濃重,不如“紅”、“綠”之活躍;“玉”、“青”都是冷色調,帶著寒氣。這些,再加上“斜陽”、“杜鵑”之類,遂給全篇蒙上凄迷慘惻的陰影,譚獻的《篋中詞》評本篇為“亡國之音”,就氣氛而言是說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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