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 周茂源
夏雨生寒
夜雨空階滴到明,香篝撥火熨桃笙。
殘鶯啼起無聊賴,曉鏡看來太瘦生。
人似雁,屋如萍。
江城水漲白鼉鳴。
沖泥細馬猩紅罽,五月披裘半老兵。
詞題為“夏雨生寒”,夏季本是一個炎熱的季節,以“寒”來形容夏雨,是人的內在情緒感受投射在外在的客觀環境中,心寒才感到夏雨亦寒。詞中描繪夏夜聽雨與晨起看雨的情景,用以渲染羈旅的落寞凄涼。詞人周茂源為江南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早入幾社,與夏允彝、陳子龍等游。入清后,中順治六年(1649)進士,官刑部主事,晉郎中,出為處州知府。晚年治夏允彝父子之喪,厚恤其女及嗣孫。從詞中所寫“半老兵”來看,此詞為他的后期之作,“寒”不僅為羈旅之愁,更蘊含著易代之際漢族士人復雜的心情。
上片首句“夜雨空階滴到明”,寫詞人一夜凄苦無眠,聽夜雨瀟瀟,直到天明。這里化用溫庭筠詞“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更漏子》),溫詞表現的是為傷離而愁苦的閨中人,在秋夜雨中,徹夜不眠的情景。而周詞借用來寫夏雨,把溫詞那種對雨傷情、孤苦難眠的氛圍移用過來。接下“香篝撥火熨桃笙”一句,選取了一個細節寫雨夜的落寞寒涼,撥動香籠殘火,用來熨熱寒涼的竹席。“撥火”,扣題中“寒”字,竹席的寒涼或許可以用“撥火”熨熱,而心中的寒意又怎能靠“撥火”祛除呢?“篝”,竹籠,“香篝”,即熏籠,古人用來焚香熏衣被的。“桃笙”,竹席,“桃”指桃枝竹。左思《吳都賦》:“桃笙象簟。”劉逵注:“桃笙,桃枝簟也。吳人謂簟為笙。”“香篝”、“桃笙”,言明居處環境的幽雅,雨夜焚香,涼席獨偎,反襯詞人內心的不寧靜。他在想些什么呢,詞中沒有說出。接下“殘鶯啼起無聊賴”一句,寫一夜未眠,清晨又被殘鶯啼起,百無聊賴。“殘鶯”暗示季節已是春去夏來,即詞最后一句點明的“五月”,“殘”又是詞人的傷感投射到黃鶯的啼叫中,人的心情不好,婉囀的黃鶯更添愁憂。“喚起”,是說黃鶯驚擾傷感之人。上片結句“曉鏡看來太瘦生”,寫自己起來后對鏡一看,發現自己變得很瘦。“太瘦生”,“生”為語助詞。(傳)唐李白詩“借問何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戲杜甫》),嘲戲杜甫為寫詩而變得很瘦。而詞人何以“太瘦”?自是夏雨覺寒的他,有著坎坷的身世,不能不憔悴而至消瘦。
下片“人似雁,屋如萍”二句,寫出了因夜來夏雨,清晨水漲的特定景象:人在遍地雨水中行走,遠望去如同雁一樣起伏不定;房屋四周深積雨水,如同浮萍在水中飄流。這兩句除了狀寫風雨之大外,喻示著詞人的風雨人生:人似雁,雁歸人不歸,心中蘊積思鄉之情;屋如萍,沒有根基,感嘆自己飄泊無依。這回答了上片自己“太瘦”的原因。第二句“江城水漲白鼉鳴”,渲染江城水勢的浩瀚。“水漲”二字,回應上片的“夜雨空階滴到明”。“鼉”,即揚子鱷,天欲雨則鳴。唐張籍《白鼉鳴詩》云:“天欲雨,有東風,南溪白鼉鳴窟中。”結拍“沖泥細馬猩紅罽,五月披裘半老兵”兩句,描寫了這樣一幅畫面:在夏五月的雨天,一個披裘衣的半老兵,牽著一匹披著紅色罽的駿馬,踏泥而行。“細馬”,駿馬。“沖泥”,踏泥而行,不避風雨。“罽”,一種毛織品,此指馬身上披著的障泥一類東西。“五月披裘”,五月夏天還披著裘衣,明言天氣之寒冷,扣題中“寒”字,實則用典,表明自己歸隱之意。據漢王充《論衡·書虛》記載,春秋吳季子出游,見路有遺金,時當夏五月,見有披裘打柴的人,季子呼他拾金。打柴的人說:“吾當夏五月,披裘而薪,豈取金者哉。”后因以“披裘負薪”或“披裘”為高人隱逸之典。“半老兵”,為詞人自己經歷的寫照。周茂源早年所從游的同鄉夏允彝、陳子龍都是抗清志士,他則入清為官,曾出為處州知府。當時兵戈如麻,出沒其地,茂源供張師旅,招集流亡。詞中以“半老兵”作結,感慨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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