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由
宛丘先生長如丘①,宛丘學舍小如舟。
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②。
斜風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
任從飽死笑方朔③,肯為雨立求秦優④?
眼前勃谿何足道⑤?處置六鑿須天游⑥。
讀書萬卷不讀律⑦,致君堯舜知無術⑧。
勸農冠蓋鬧如云⑨,送老齏鹽甘似蜜⑩。
門前萬事不掛眼,頭雖長低氣不屈。
余杭別駕無功勞(11),畫堂五丈容旂旄(12)。
重樓跨空雨聲遠,屋多人少風騷騷(13)。
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棰(14)。
道逢陽虎呼與言(15),心知其非口諾唯。
居高志下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幾。
文章小伎安足程(16),先生別駕舊齊名。
如今衰老俱無用,付與時人分重輕。
【注釋】
①宛丘:陳州的別名。時蘇轍任陳州州學教授,故蘇軾戲稱之為“宛丘先生”。長如丘:身材長大,高如山丘。
②欠伸:打呵欠,伸懶腰。
③方朔:東方朔,漢時人?!稘h書·東方朔傳》載:東方朔對武帝說:“侏儒長三尺余,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余,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侏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
④秦優:指秦始皇的歌童(名旃,也是一個侏儒)?!妒酚?middot;滑稽列傳》:“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殿前執楯的衛士)皆沾寒,優旃見而哀之……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
⑤勃谿(xi)原指家庭中的爭吵,此指家庭瑣事。
⑥六鑿:即“六情”,指人的喜、怒、哀、樂、愛、惡。天游:指精神無拘無束,游于天地自然之間。《莊子·外物》:“胞(腹)有重閬(空曠),心有天游。室無空虛,則婦姑勃勃谿;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
⑦律:法律、律令。當時朝廷正在變法,十分重視律學。
⑧術:指治國之術。
⑨勸農冠蓋:指朝廷派往各地視察農事的官員。冠蓋原指達官貴人們車上所張的傘,這里用以代指官員。
⑩送老:猶言養老。齏(ji):切碎的腌菜或醬菜。齏鹽:代指學官的清苦生活。韓愈《送窮文》:“太學四年,朝齏暮鹽。”
(11)余杭:即杭州。別駕:漢官名,是州刺史的佐吏。隋唐時州佐稱別駕或長史。宋于諸州置通判,職守與別駕同。蘇軾時任杭州通判,故有此稱。
(12)旂(qi):古時旗幟的一種。旂旄:指儀仗。
(13)騷騷:風勁貌。
(14)疲氓:貧苦百姓。棰(chui):一種刑具。鞭棰:這里指用刑具拷打百姓。
(15)陽虎:即陽貨,春秋后期魯國季孫氏的家臣,后專擅魯國國政。他想結交孔子,孔子設法避開,不與之相見。
(16)伎:同技。程:計算。安足程:何足計較,算得什么。
【評析】
南宋時的嚴羽在談到宋詩的特點時,曾經指出:“……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滄浪詩話·詩辯》)這段話后來就成為人們批評宋詩的最主要的論點,連一些推許宋詩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是宋詩之病。嚴羽自己更是非常自負地說,他對宋詩的批評,“真取心肝劊子手”,“乃斷千百年公案”(《答吳景仙書》),似乎可以給宋詩蓋棺論定了。
其實,我們今天看起來,這結論也并不是很全面的。這還不僅僅是出于王世貞說過的“代不能廢人,人不能廢篇”(《弇州山人四部續稿》卷四十六《宋詩選序》)的理由,而是我們覺得,對“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本身,也應該做一點一分為二的分析。詩歌是一種形象化的藝術,假如把詩寫得如“經義策論之有韻者”(劉克莊《竹溪詩序》,見《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徒具分行押韻的形式而全無形象,那當然是絕對不可取的。但是,如果不是這樣呢?如果散文的敘述手法和結構手段能給詩歌帶來一些有益的因素;如果詩中的議論是結合形象、融注感情的議論;如果在詩中隸事用典能夠深化詩歌的意境和內涵,增加詩歌的含蓄性、生動性和表現力,從而達到以少許勝多許的目的,那么,又為什么要對它加以否定呢?
蘇軾是宋詩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而《戲子由》一詩,又是他“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典型作品。分析這首詩,對我們全面地了解宋詩的特點,無疑是會有幫助的。
《戲子由》這首詩,寫于熙寧四年(1071)蘇軾到杭州通判任不久。當時他的弟弟蘇轍在制置三司條例司作屬官,因與呂惠卿“論多相忤”,又與王安石在“青苗法”問題上發生爭執,遂出為陳州府學教授。蘇軾為了安慰、勉勵自己的弟弟,寫下了這首著名的七言古詩。
此詩以“戲”為題,所以文字也“詼詭有奇趣”。開頭四句,在一幅可笑的畫面中展示了蘇轍的形象:這位陳州府學的教授身材高如山丘,卻住在像船艙一樣狹小的學舍里;平時低頭誦讀經史,倒也罷了,可是偶而直起腰來打個呵欠,頭就會重重地碰在屋梁上,好象被打了一下。在這幅畫面中,對比是如此的鮮明,甚至給人一種滑稽的感覺。它促使人們去思考:在這種不和諧中,究竟包含著什么不合理的因素?事實上,人們是不難發現這畫面的寓意的——它正是蘇轍政治上受到排擠后的艱難處境的一個藝術的縮影。
以下的十二句,便是寫蘇轍在這種艱難處境中的凜然氣節和豁達態度。
州學的學舍不僅狹小,而且是簡陋的。對于“斜風吹帷”、寒“雨注面”的學官生活,別人都引以為恥,而蘇轍自己卻處之泰然,沒有絲毫羞愧的表示。在這里,作者連用了《漢書》、《史記》中的兩個典故,來表現蘇轍雖官卑家貧卻高傲不屈的性格!他寧肯做“饑欲死”的東方朔和“雨立”的陛楯郎,也決不愿降低身份、卑躬屈節,去向那些得寵的侏儒們爭競或乞求什么。這兩個典故,表面上是由蘇轍的身材長大引起聯想,而實際上,卻是準確地抓住了古往今來總是“大人”受屈而“小人”得寵這一事實,恰如其分地表現了當時蘇轍的不平,用典十分貼切。
家庭生活中種種煩人的瑣事也給蘇轍帶來困擾,但他卻能從中超脫出來,讓精神游于廣闊的天地之間,而不為俗慮所困。“眼前勃谿”這兩句詩,出于《莊子·外物》的“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過去有人解釋這首詩,將“勃谿”二字說成是“婆媳爭吵”,這種理解是不對的。因為莊子所說的兩句話,前一句只是對后一句的一種比喻,兩句并不是并列的關系;蘇軾此詩強調的重點也是“天游”,故不應將“勃谿”二字坐得太實。更何況蘇軾兄弟的母親早在嘉祐二年已經去世,蘇轍家中居處再小,也不致引起“婆媳爭吵”。所以此處的“勃谿”二字,以解作煩人的家庭瑣事為宜。
除了學官生活的清苦、家庭瑣事的煩擾之外,仕途的困厄更是對蘇轍的沉重打擊。詩中說,盡管蘇轍“讀書萬卷”,卻因為“不讀律”學,徒有“致君堯舜”之“志”,而無“致君堯舜”之“術”,結果只能做一個州學的學官,讀讀經史、教教學生罷了。這是很明顯的譏刺時事的反語:堯舜時代有什么法律?難道堯舜是靠法律成為圣明之君的?清代的高步瀛說這兩句詩是“心所痛疾而反言出之,語雖戲謔而意甚憤懣”(《唐宋詩舉要》卷三),分析是準確的。
但是,蘇轍自己對于仕途的窮達,卻不以為意。盡管“勸農冠蓋鬧如云”,朝廷派下來推行新法的大員們熙來攘往,威風顯赫,“所至苛細生事,發摘官吏”(朋九萬《烏臺詩案》載蘇軾供詞),而蘇轍卻因為“學官無吏責”(同上),而對此不聞不問,悠然自樂地過著他清苦的學官生活。這就把蘇轍安于清貧、對仕途功名無縈于懷的高尚情操表現了出來。作者最后用“眼前萬事不掛眼,頭雖長低氣不屈”兩句詩,概括了蘇轍身處逆境而卓有氣節的可敬形象,對這一層的意思做了完整的總結。
以上十六句著重從正面來表現蘇轍,是全詩最重要的部分。下面的十句,作者將自己和弟弟相對照,通過寫自己的“氣節消縮”,來進一步反襯出蘇轍的品節高卓。
“余杭別駕”以下四句,寫自己的居處豪華寬敞、富麗堂皇,絕無風雨之憂,來與蘇轍進行對比。其中“畫堂五丈容旂旄”與“宛丘學舍小如舟”,“重樓跨空雨聲遠”與“斜風吹帷雨注面”,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使“余杭別駕”和“宛丘先生”的生活條件,如此天壤懸殊地擺在人們面前。
但是,得到這樣優渥的生活條件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就是一個人的正直和良心。這使詩人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箠”:對貧苦的百姓鞭笞用刑,這是作者平生所慚愧的事情,現在卻只能“不恥”去做了;“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碰到那些達官顯貴,盡管自己心里十分鄙視他們,表面上卻不敢得罪,只好和他們委蛇周旋。想到這些,作者在心中痛苦地自責著:像這樣降心屈志,消磨氣節,縱然是身居高位,又有什么益處呢?“居高志下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幾”這兩句,與蘇轍的“門前萬事不掛眼,頭雖長低氣不屈”的形象再一次形成對比,不僅真實地表現了作者的可悲處境,而且很典型地反映了封建時代一個正直官吏的內心矛盾。在對比中,蘇轍的堅持操守、剛直不屈的形象,也就被襯托得更加鮮明。
最后的四句,是對以上兩層文字的綰合,也是對全詩的收束。既然兄弟倆在各方面都相去甚遠,那么可以相提并論的,大概就只有兩個人都擅長于詩文這一點了??墒?,作者嘆道,詩賦文章畢竟只是“壯夫不為”的雕蟲小技,對于經邦治國又有什么用處!何況兄弟二人“如今衰老俱無用”,過去那些詩文就更顯得毫無意義,還是把它們交給時人去隨意評說、分辨重輕吧!在這里,作者表面上是嘆息“文章一小技,于道未為尊”(杜甫《貽柳少府》),實際上,則是對自己和弟弟的蹉跎歲月、報國無門表示深深的憤慨。作者當時只有三十六歲,卻在詩中自言“衰老”,他的牢騷情緒是顯而易見的。
這首詩題為《戲子由》,實則通篇以戲謔之語寫憤懣之情,作者所要表達的主題思想是相當嚴肅的:第一層,嘲戲子由的官卑家貧,但卻是為了歌頌他的高尚節操;第二層,自嘲“氣節消縮”,卻又為表現對氣節的看重;最后一層,嘲笑“文章小技”,卻在于感嘆自己的報國無門。全詩寫得開闔掩映、抑揚變化,嬉笑怒罵,皆成妙筆。“文則跌宕昭彰,情則欷歔悒郁”(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十分鮮明地顯示了杭、密時期蘇詩的風格,不愧為作者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
這里,讓我們再回到“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這個問題上來。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不難發現這首詩的散文化、議論化和大量用事的特點,但我們覺得,這種傾向并沒有破壞詩歌形象的美感,在某種意義上說,它恰恰是增加了此詩的藝術魅力。
這首詩的結構明顯地吸取了散文的手法,由分寫到合寫,層次宛然。寫子由則“頭長低”與“氣不屈”對比,寫自己則“居高”與“志下”對比;而兩個人之間,地位、節操,又形成更進一步的對比。像這種前后勾連,完整嚴密的結構方法,很有力地表現了全詩的主題。另外,此詩語言的散文味道也很濃,除了“任從”、“勸農”二聯使用對句之外,全詩皆散句單行,而且往往不拘平仄,和唐人七古的大量使用對句和較多律詩腔,有著明顯的不同,這也是此詩寫得揮灑奔縱、暢所欲言的重要原因。像這些地方,都表現出宋詩散文化的不容忽視的優點。
此詩的用典也是較多的,但作者善于以意使事,根據所要表達的題旨和感情的需要來組織和運用典故,所以并不給人以生硬晦澀之感。例如“任從”二句中,東方朔和陛楯郎不僅與蘇轍身材相似,而且有著同樣可悲的處境;“送老齏鹽”一句,不僅因為韓愈和子由身分同為學官,更因為他們有著同樣不幸的遭遇。“道逢陽虎”一句,雖然被紀昀批評為“何至以孔子自居”(其實這只能說明紀昀的迂闊),但表現作者內心的自責,卻是極沉痛而深切的。這些散在經史中的故實,經過作者剪裁熔鑄,點化入詩,都十分貼切而精當,大大增加了詩歌語言的容量。如果抽掉了這些典故,只按作者的原意直說,此詩無疑就要大為減色了。
此詩也有好幾處議論,但由于詩人注意將議論結合形象并融入感情,所以并不給人以空洞說教的感覺。比如作者總評子由的“門前”二句,用“萬事不掛眼”來表示他對世俗和權貴的輕蔑,似乎“連眼珠也不轉過去”;用“頭低”表示他不得意的處境,而用“氣不屈”來表現他剛毅正直的性格,語言都是高度形象化的。像這樣的“議論”,與“描寫”并沒有判然的界限。又比如作者自嘲的“居高”二句中,用了“消縮”一詞來形容氣節,好象氣節是一種看得見、摸得著,有體積、有重量的東西似的,給人以很強的形象感,比用“消失”“減退”之類的詞要生動得多了。像這些地方,雖然我們明知其為議論,卻并不感到枯燥乏味,反而讀得興趣盎然,這不能不說是作者“長于議論”的結果。
總之,讀了《戲子由》這首詩,我們深深地感到,對于宋詩的“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特點,是不能簡單地加以否定的。盡管在某些宋詩(包括蘇軾的一部分作品)中,“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確實存在著消極的影響,甚至有“流而為理學,流而為歌訣,流而為偈誦”(袁宏道《雪濤閣集序》,見《袁中郎全集》卷一)之弊,但對它做出全盤否定的結論,卻是不公平的。作為一代文學的最重要的特點,我們有必要對它進行更全面、更深入的分析,充分肯定其積極的一面,以求對蘇詩、乃至對整個宋詩,做出更為公允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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