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安
匹馬輕衫發。最銷魂、灞橋楊柳,秦關明月。回顧黃圖連甲第,一片旌旗獵獵。壓我在、百僚之末。手板倒持前且卻,笑般般、終是書生怯。成底用?忙捫舌。
霜風一陣遭蹄蹶。縱陽城、考當下下,事真咄咄。窮矣男兒方失路,又恨生無媚骨。把十丈、珊瑚敲折。百二關門天塹險,幸今朝、得解鞴鞲鷹紲。還飲我,黃獐血。
-----金人望
獨騎一匹瘦馬,身披一襲輕衫,他奔走在離開西安的道路上。詞一開頭,就是一個漂泊風塵的寒士形象。縱馬前行中,他回想城東灞橋邊楊柳依依,友人折柳送別的情景,口中念叨著“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江淹《別賦》)的千古名句,心中感嘆著“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王昌齡《出塞》)那行役者千古不變的恓惶生涯。回頭望去,剛離去的西安城中豪門顯貴的第宅鱗次櫛比,檐甍之上旌旗高插,在勁風中獵獵翻卷。啊,正是那些華麗的樓堂中無才更無德的達官貴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將像我這樣的才學卓犖之士壓抑在芝麻綠豆官的位置上,不得一展抱負!——詞人觸景生情,不禁悲憤填膺。這幾句中,“黃圖”即帝都,此指西安,也就是漢唐時的帝都長安,駱賓王《同崔駙馬曉初登樓思京》詩:“白云鄉思遠,黃圖歸路難。”“甲第”,甲等的住宅,即豪門顯貴的府第,杜甫《醉時歌贈廣文館學士鄭虔》:“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對著那些執掌權柄的顯貴,限于“百僚之末”的卑微身份,詞人也只能自“笑”沒運氣風風火火干一番事業,慨嘆:我輩書生憑自己的真才實學就想建功遂志,恐怕很難啊!“手板”,古代官吏上朝或謁見上司時所執的笏,用于記事。手板本應正持,“倒持”手板,正寫出詞人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的困窘狀。按:《世說新語·雅量》“桓公伏甲設饌”劉孝標注引《文章志》云:“呼(謝)安及王(坦之),欲于坐殺之。王入失措,倒執手版,汗流沾衣。”此即用此典。“前且卻”意為往前走走又往后退退,也鮮明地揭示出作為一個小官口將言而囁嚅、足將進而趦趄的尷尬境地。有道是“百無一用是書生”,詞人不說無用而以反問句問書生有什么用,語更酸楚。他明知世態炎涼令人惻愴,耿介的書生難有揚眉吐氣之日,但說了等于白說,也就不愿多費口舌。“捫舌”,捏住舌頭不使說話,典出《詩經·大雅·抑》:“莫捫朕舌,言不可逝矣。”此處正話反說,前面加一個“忙”字,益見其內心之凄楚。
下片首句回綰詞的開頭,表面上寫自己在秋風中馬失前蹄幾乎摔下馬背,實則指詞人人生道路的坎坷。下文即其所吐之不平之氣。“陽城”,人名,唐北平人,字亢宗,進士及第后隱居不仕,后德宗拜為諫議大夫,有直聲,出為道州刺史,愛民不能完稅賦,觀察使數責讓之,乃自署其考曰:“撫字心勞,催科政拙,考下下。”遂棄官去。古代官吏有考課之制考核其成績,作為升遷謫免的依據。唐時由吏部考功郎中、員外郎掌管此事,最后由皇帝親自裁定結果。“下下”乃考課九等中的最下一等,陽城是愛民的好官,竟只能考得“下下”,真是天大的怪事。“咄咄”,表示驚詫的嘆詞,《世說新語·黜免》:“殷中軍(浩)被廢在信安,終日恒書空作字,……竊視,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此即用此典,借古事以寄慨。一個“考當下下”的小官,除了悵恨“窮矣”“失路”的命運之外,恐怕也只有怨責自己生來就沒有逢迎諂諛的“媚骨”,不會降低人格去邀寵;詞人這兩句正話反說,蒼涼之極。下面“把十丈、珊瑚敲折”,喻自己寧折不彎的剛強性格,則又是對上文“又恨生無媚骨”字面意義的反撥,從正面強調了自己守正不阿的意志。在詞人看來,官場就像大地山河險如“天塹”的“百二”重關,他在這污濁的氛圍中幾欲窒息,“今朝”能夠脫離這樣的惡地,真有如“得解鞴鷹紲”,豈非大“幸”。“百二”,謂百的翻倍,語出《史記·高祖本紀》:“秦,形勝之國,帶河山之險,縣隔千里,持戟百萬,秦得百二焉。”后用以形容地勢險要。“鞴鞲”,臂套,此用于架鷹;“紲”,系鷹的繩索;此以鷹得解束縛高飛藍天喻己之重獲自由。結拍兩句,遂以鷹之搏擊長空,下擊獵物刻意渲染自由之身的可貴;而飲“黃獐血”云云,仍見出他疾惡如仇的血性。
金人望嗜稼軒詞,其《瓜廬詞》自序稱:“予年三十二棄帖括乞升斗,涉江越嶠,攜稼軒辛公詞一卷為水行山宿伴。”他的詞膽氣豪壯,筆力遒勁,意境蒼涼,善作不平之鳴,不愧為稼軒詞風在新歷史時期卓有成效的拓展,足可與陽羨詞派陳維崧等相視而笑。此詞寫作時間不詳,據其中內容可推測系他在陜西任低級地方官離職后所作。今人嚴迪昌《清詞史》說他“是一個‘三仕一令’,兩遭‘詿誤’,一肚皮不合時宜的人”,讀此詞,正可想見其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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