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竹里館》
在王維的《輞川集》中有首人所熟知的《竹里館》詩: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首詩總共只四句。如果把四句拆開,分別來看,既無動人的景語,也無動人的情語,既找不到哪個字是詩眼,也很難說哪一句是警策。詩中,寫到景物,只用六個字組成三個詞,就是:“幽篁”、“深林”、“明月”。對普照大地的月亮,用一個“明”字來形容其皎潔,并無新意、巧思可言,是人人慣用的陳詞。至于第一句的“篁”與第三句的“林”,其實是一回事,是重復寫詩人置身其間的竹林,而在竹林前加“幽”、“深”兩字,不過說明其既非庾信《小園賦》所說的“三竿兩竿之竹”,也非柳宗元《青水驛叢竹》詩所說的“檐下疏篁十二莖”,而是一片既幽且深的茂密的竹林。這里,似是隨意寫出了眼前景物,沒有費什么氣力去刻畫和涂飾。
詩中,寫人物活動,也只用六個字組成三個詞,就是:“獨坐”、“彈琴”、“長嘯”。這里,也是即事寫來,采用的是極其樸素的白描手法。對人物,既沒有描繪其彈奏舒嘯之狀,也沒有表達其喜怒哀樂之情;對琴音與嘯聲,更沒有花任何筆墨寫出其音調與聲情。可以說,詩人在四句詩中似乎并沒有在“寫氣圖貌”、“屬采附聲”(《文心雕龍·物色》中語)上多下功夫。表面看來,四句詩的用字造語都是平平無奇的。但四句詩合起來,卻妙諦自成,境界自出,蘊含著一種特殊的藝術魅力。
這首詩是王維《輞川集》中的一首名作。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贊美輞川“諸詠,聲息臭味,迥出常格之外”。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更指出:“輞川諸五絕,清幽絕俗,其間‘空山不見人’、‘獨坐幽篁里’、‘木末芙蓉花’、‘人閑桂花落’四首尤妙。”這首《竹里館》的妙處,首先是詩篇所顯示的那樣一個令人自然而然為之吸引的意境。它不以字句取勝,而從整體見美。這也就是為什么把四句詩分開來看,說不出它們好在什么地方,而把四句詩合起來,卻自有其內在的魅力。換句話說,它的美在神不在貌,領略和欣賞它的美,也應當遺貌取神,而其神是包孕在意境之中的。就意境而言,它不僅如施補華所說,給人以“清幽絕俗”的感受,而且使人感到,這一月夜幽林之景是如此空明澄凈,在其間彈琴、長嘯之人是如此安閑自得,塵慮皆空,詩中呈現的是一個如張孝祥在《念奴嬌·過洞庭》詞中所說的“表里俱澄澈”的境界。
與這首詩的意境美相輔相成的是它的以自然、平淡為特征的風格美。它在語言效果上是從自然中見至味、從平淡中見高韻的。陶淵明的詩也以自然、平淡為特征。朱熹的《朱子語類》說“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元好問在《論詩絕句》中贊美陶詩是“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前面說到,王維的這首詩從字句看是平平無奇的,這正是經過洗煉、落盡豪華的結果。而且,可以想見,詩人是在意興清幽、心靈澄凈的狀態下與竹林、明月本身所具有的清幽澄凈的屬性悠然相會、融合為一,而命筆成篇的。詩的意境的形成,全賴我與物的內在素質,不靠其外在的色相;因此,詩人在我與物會、情與景合之際,就可以如司空圖《詩品·自然》篇中所說,“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進入“薄言情悟,悠悠天鈞”的藝術天地。如果詩人在字句上刻意雕琢,在聲色上多事渲染,反而會破壞他所要表達的那樣一個幽靜澄澈、物我兩忘的意境。
當然,這里說“俯拾即是”,并不是說詩人在取材上就一無選擇,信手拈來;這里說“著手成春”,也不是說詩人在握管時就一無安排,信筆所之。詩中,描寫周圍景色,選擇了竹林與明月,是取其與所要顯示的那一清幽澄凈的環境原本一致;詩中,抒寫自我情懷,選擇了彈琴與長嘯,則取其與所要表現的那一清幽澄凈的心境互為表里。這既是即景即事,而其所以寫此景、寫此事,自有其醞釀成熟的詩思。更從全詩的組合看,詩人在寫月夜幽林之景的同時,又寫了彈琴、長嘯,則是以聲響襯托靜境。至于詩的末句寫到月來照,不僅與上句的“人不知”有對照之妙,也起了點破暗夜的作用。這些音響與寂靜以及光影明暗的襯映,在安排上既是妙手天成,又是有匠心運用其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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