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送別》
在王維寫的送別詩中,雖然最負盛名的是《渭城曲》,但在運思和謀篇上更有特點的是下面的一首《送別》(或題作《山中送別》):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王維善于從生活中拾取看似平凡的素材,運用樸素自然的語言,來顯示深厚真摯的感情,往往味外有味,令人神遠。這首《送別》詩也是這樣,而又另有其匠心獨運之處。如果細加玩繹,可以發現:它在剪接上作了幾次時間跳越,從而為讀者留下了幾段時間空白。詩的首句“山中相送罷”,在一開頭就告訴讀者相送已罷,把送行時的話別場面、惜別情懷,用一個看似毫無感情色彩的“罷”字一筆帶過去了。這里,從相送到送罷,已經跳越了一段時間,而且應當是一段動人心弦的時間。接下來,詩的次句是“日暮掩柴扉”;它與首句之間又跳越了一段時間。因為,首句詩雖然沒有明寫相送在何時,但行人是遠去,又是從山中出發,不會傍晚啟程去趕夜路,相送想必在白晝;而次句寫的已是日暮之事,那么,從“相送罷”到“掩柴扉”,在時間上并不是緊緊銜接的,中間已經跳過去了大半天或至少小半天的時間。
這半天時間,因詩中未著一字,成為一段耐人尋味的空白。晚唐詩人許渾有首《謝亭送別》詩:“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詩也是從白晝送走行人后跳越到日暮,但把送行者在這段時間內的狀況是交代清楚了的,就是他因在餞別筵席上多喝了幾杯悶酒而一直在酒醉之中。王維的這首詩卻一無交代。是因送別另在山中某地、送走行人后還要走回家中,而在山路上用去了這段時間呢?還是告別之地就在家門口,送罷后回到屋中,一直到日暮才出來關閉柴門呢?而不管在路上行走,或是在屋中獨坐,這段時間內的所感所想又是什么呢?詩人在把生活剪接入詩篇時,剪去了這一切,都當作暗場處理了。
對離別有體驗的人都知道,行人將去的片刻固然令人黯然魂消,但一種寂寞之感、悵惘之情往往在別后當天的日暮時會變得更濃厚、更稠密。在這最難排遣的時刻,離愁別恨是紛至沓來的,要寫的東西也定必是千頭萬緒的;可是,這首詩的次句什么都不寫,只寫了一個“掩柴扉”的舉動。這是山居的人每天到日暮時都要做的極其平常的事情,看似與白晝送別并無關連。而詩人卻把這本來互不關連的兩件事連在了一起,使這本來天天重復的行動顯示出與往日不同的意味,從而寓別情于行間,見離愁于字里。讀者自會從其中看到詩中人的寂寞神態、悵惘心情;同時也會進一步想:繼日暮而來的是黑夜,在柴門關閉后又將何以打發這漫漫長夜呢?這句外留下的又一段時間空白,更是留待讀者去想象的。
詩的三、四兩句“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看來是從《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句化來。但賦是因游子久去而嘆其不歸,這兩句詩則在與行人分手的當天就惟恐其久去不歸。唐汝詢在《唐詩解》中概括這首詩的內容為:“扉掩于暮,居人之離思方深;草綠有時,行人之歸期難必。”而“歸期難必”正是“離思方深”的一個原因。“歸不歸”,作為一句問話。照說應當在相別之際向行人提出。隋末有首無名氏寫的《送別詩》:
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
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其口氣似是折柳告別時向行人當面提出的。而這里卻讓這句問話在行人已去、日暮掩扉之時才浮上居人的心頭,成了一個并沒有問出口的懸念。這樣,所寫的就不是一句送別時照例要講的話,而是“相送罷”后內心的深情流露,說明詩中人到日暮時更為離思所深深籠罩,雖然剛剛分手,已盼其早日歸來,又怕其久不歸來了。
初唐王勃的《落花落》詩中有幾句是:“落花飛,撩亂入中帷。落花春正滿,春人歸不歸?”詩句也是寄寓離思于“歸不歸”一問中,但寫的是因行人離家已久,見春歸而盼人歸,抱著行人隨時可能歸來的希望,猜測其今春歸不歸。這首《送別》詩末句問的不是今春歸不歸,而是遙念明春歸不歸。而在送別當天的日暮時就想到明年的春草綠,問到那時歸不歸,這又是從當前跳到未來,跳越的時間就更長了。以送別為題材的詩,通常表達的無非是或深或淺的傷離惜別之情,但在寫法上卻可以千差萬別:或就居者立言,或從行者落想,或是雙方合寫;有時截取的是臨別場景,有時抒寫的是別后情懷,有時則從別前寫到別后。……凡傳誦人口的名篇,在運思、謀篇上總是各見匠心,不令人產生雷同之感。王維的這首《送別》詩就別出機杼,選取了與他的《渭城曲》全然不同的下筆著墨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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