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輞川集》詩句賞析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②。返景入深林③，復照青苔上。———《鹿柴④》

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⑤，夕嵐無處所⑥。———《木蘭柴》

獨坐幽篁里⑦，彈琴復長嘯⑧。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

木末芙蓉花⑨，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

注釋

①天寶九年（７５０），王維的母親去世，他遵制丁憂，遂隱居輞川。這期間，他寫了大量山水田園詩，《輞川集》共二十首，為五絕組詩。

②但：只。

③返景：夕陽反照。

④柴（ｚｈàｉ），用于防守的柵欄、籬障。

⑤彩翠：指落日余照。

⑥夕嵐：黃昏山中煙氣。

⑦幽篁：深邃陰暗的竹林。篁，竹林。

⑧嘯：撮口而出聲。長嘯與歌詠一樣，是古人表達情感的特殊方式。

⑨木末：樹梢。芙蓉花：即辛夷花，也叫木筆花或木芙蓉。

賞析

《鹿柴》寫鹿柴深林中空靜的境界。詩歌只是著意刻畫了一束斜暉透過密林的空隙，返照在林中青苔上的一角畫面。畫外人語的回想與畫面內的靜謐之境相互映襯，使有限的畫面得以延伸到畫外無限的空間，因而蘊藏著無窮的意趣。《木蘭柴》的意境頗像陶淵明《飲酒》詩中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但色彩絢麗得多，這正是王維的田園詩不同于陶淵明的另一個重要方面。作為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兩大重要代表，王維和孟浩然都學陶淵明，孟浩然的詩比較接近陶淵明的自然平淡，王維則既有有意學陶淵明的平淡的（如《渭川田家》），也有精致工巧、尖新流麗的。

《竹里館》寫詩人獨自在竹林中、月色下彈琴長嘯。李白獨自一人時便會感到孤寂：“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下獨酌》），王維卻很享受這一個人的世界，或者說，一個沒有外來者，而只有他和竹林、明月的世界。《辛夷塢》寫了澗戶中自開自落的花，“人”已經徹底缺席了。

“輞川”是王維山水田園詩中的一個關鍵詞，它在物質上是王維的別業，在精神上是王維所設想的田園烏托邦和精神的家園。與輞川有關的詩很多，而《輞川集》更是集中描寫輞川的一組詩。這組詩共二十首，全部用五絕的形式。五絕是中國古典詩歌里字數最少的一種體式，一共二十個字，不能展開、無法展開，所以它最要求凝練、含蓄而余味不盡。它需要作者有敏捷的才思和超越的風格，它是適宜于寫意而不適宜于寫實的。

在藝術表現上，王維經常通過使用類名來達到寫意的效果。類名就是泛指的名稱。人、鳥、山、花、夜、月，沒有修飾；或者雖然有修飾如空山、明月、深林、白云，但也只是指明時空而不限制范圍。于是，通過使用類名，在簡單自然的語言意象中，富有無窮言外之意的意境產生了。

正是在王維寫意的筆法中，“輞川”完全脫離了現實中的一個田莊的意味，而變成了王維理想中的精神家園。在這個理想的世界里，“空山不見人”、“深林人不知”、“澗戶寂無人”，王維常常是以一種否定的姿態提到“人”，“人”或者“他人”是一種缺席的狀態，這里只有飛鳥、青苔、深林、明夜、自開自落的花，作者表現的是遠離塵俗的宇宙與自然的生命的永恒存在與自在；并且他沒有把自己描寫成這個似乎與世隔絕的世界的闖入者，而是與那里的自然是融為一體的，是那自然的一部分。詩人力圖給自然一種“無心”的表現，盡量使自然景象如其本然地顯現；同時也改變了主客相對的描寫方式，把人放入自然中，化為自然的一分子。在這種審美觀照方式背后，可以看出禪宗以“無心”、“平常心”為得道證悟最高境界的影響。但王維作為詩人的成功在于，他把詩寫得極為空靈、極為詩意，絕沒有讓詩歌本身直接講述佛教或禪宗的某種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