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米花
深冬的時候,正是鄉村農閑的日子。
一眼望去:田原上,麥苗淺淺的綠茵,一路鋪展開去;油菜蜷縮在土疙瘩的縫隙里,紅紫的根莖,青青的葉瓣。田埂上,還零星垛著些未脫粒的稻堆。
幾只草狗,似乎在明凈微寒的空氣中,嗅出了春天的氣息,相互追逐著撒歡。
男人們都到水利工地上開河去了,村里只留守著老人、婦女和孩子們。
婦女們,有的倚著門框納鞋底,還不時朝村口瞟上一眼;有的在場上擺開陣勢,糨紗經布。上了年紀的老頭,佝僂在柴垛間,穿著破棉襖曬著太陽,聊著農事;不經意間掏出懷揣著的锃亮的水煙筒,“噗噗”地吸上幾口,然后,順手遞讓給下一位。這情景,既順溜又和諧。
熱鬧的,要數孩子們了。他們在柴垛間打滾嬉耍,帽子早不知扔到哪兒了,腦門上熱氣騰騰的。如果孩子們野過了頭,有事無事的大人們會呵斥幾聲。此時,孩子們往往提提褲子,用袖管擦擦鼻涕,扮個鬼臉,呆立片刻,作收斂狀。
此時,隨著遠處傳來“爆米花喲”的吆喝聲,村口出現一個爆米花的老頭。他悠悠地挑著一副擔子,一頭挑著黑獺似的爆米花機,一頭擔著木風箱與煤炭。他歪戴著鴨舌的氈棉帽,穿著一件被焦煙熏得油亮發黑的棉襖,腰間束著臃腫的圍裙。
然后,晃悠觀望幾下,在村口停下擔子,慢條斯理地擺開陣勢,在灶肚里加上煤炭,生火冒煙。隨著風箱由慢而緊的“呼哈呼哈”沉重的喘息,火苗在爐膛里升騰起來,似乎使原本陰冷的冬天暖和了許多。
剛才還在滿地里野的孩子們,此刻,轟的一聲,作鳥獸散,紛紛跑到自己的父母處,吵著要爆米花。父母不在家的,就自作主張,從家里的米屯里,偷著勻出一鐵碗大米,加入爆米花解饞的行列。
不一會兒,爆米花老頭的身后,蠕動著由孩子們組成的長隊。此時,他們不再調皮,一個個倒像紳士似的,又像一串用線穿起來的蝦米。向前伸長脖頸,偶爾抽動一下喉結,乖乖地等著。專注得連鼻涕掛下來都不知道。
老頭一手拉著風箱,一手順時針搖著米花機,身子慢條斯理地一俯一仰,似乎故意在考驗孩子們的耐心。
孩子們歪著頭,眼睛盯著悠悠旋轉的鐵疙瘩。等到老頭的手作逆時針搖轉時,大家吱喳著忙用雙手捂住耳朵,背轉身去。
隨著“砰”的一聲悶響,一股蒸汽帶著熱浪升騰起來。空氣中頓時彌散著米花的甜香。孩子們又轟的一聲擁上去,分享著第一鍋噴香的米花。所以,輪到第一個是最不劃算的。但孩子們不管這些,人雖小,氣量卻大著呢。反正都一樣,吃完你的,還有我的。
這米花不是一粒粒吃,這樣太煩,而是大把大把地吸著吃的,特別是第一鍋,大家都猴急著呢!
那時的孩子也許是凍餒的緣故,拖鼻涕的居多,如此一來,米花都粘在鼻涕上,但不用擔心,他們也舍不得浪費,只要用舌尖一撂,帶咸味的米花全都進嘴。如大象吃青草似的,熟練著呢!
這一技能的熟練,要數我們中間叫“粉絲廠長”的為最。當然,這“粉絲”,不是我們當今的意義。因為那老兄常年拖鼻涕,所以得此雅號。后來,我們大家幾乎忘了他的名姓,約定俗成,覺得叫他的名字反顯得不哥們似的。后來嫌煩,就直呼他“粉絲”。稍長,覺得這樣稱呼不雅,就昵稱為“廠長”。
“廠長”除常拖鼻涕外,還有其與生俱來的優勢,那就是他的舌頭比我們中的誰都長。我們的舌頭只能舔到“人中”的一半,可他能輕松地舔到鼻尖;如果努力一下,或許能舔到鼻梁下面。但他也賣關子,不輕易表演。
他的特異功能不知怎么被體育老師知道,而且知道他的外號。我們真佩服老師淵博。有一次上體育課,老師說:“廠長表演一下你的絕技,就免你跑步。”
他是天生的羅圈腿,大人們說,他生在磨坊里,他母親站著生他的,所以,他開始學步,就是羅圈腿。不但跑不快,且跑步的姿勢就像公鴨,伙伴們常取笑他。老師點他的將,真是點到他的穴位上,所以,他只好表演舔鼻尖。我跟他算鐵哥們了,也僅見他這次舔近鼻梁。我想他也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才作最后的努力。不然,全班取笑多難堪,何況還有那么多丫頭片子。
那時我們常玩斗雞,他輸急了就說:我們比舌頭誰長。這是他的強項,我們當然揚長避短,誰跟他比?他得意了。
后來我們終于悟出,他的絕技是得益于他的“廠長”職位。
而他成為“廠長”也是有原因的,他家就有一個常喝得醉醺醺的父親。我們從沒見過他的母親,聽大人們說,在“廠長”兩周歲時,他母親跟一個啟東放鴨的后生走了。父親又不關心他,“廠長”自生自長,自然凍餒的機會比別的孩子多,“廠長”其實是磨煉出來的。有一本書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如果以后他叫我為他立傳,書名一定取《“廠長”是怎樣煉成的》——那時我想。
他從不爆米花大家都理解。此時,他會毫不客氣將他擦得油亮的袖管,狠狠地伸進我們的布袋。但我們是哥們,誰介意這些?自然共享共享。就像我們結伙去偷小青桃,掰隊里的玉米苞一樣,大家有份。
說是爆米花,其實也可以爆玉米、大豆或年糕什么的。
那時糧食緊張,能吃飽飯就不錯了,所以,一年也爆不了幾回。如果是用玉米或大豆,那簡直是奢侈了。
大人見我們躲在柴垛間吃得香,就問長大后的志向。記得當時“廠長”邊嚼著米花,邊毫不猶豫地回答說長大后干爆米花的。
現在想想實在是可笑,但在那時卻又是那樣的現實。
后來讀張潔的散文《愛,是不能忘記的》,當那小女孩說,長大后嫁給賣糖的老漢時,我就想起“廠長”的那句話。想起那句話時,鼻子就有點酸。
“文革”期間,因“廠長”的笛子吹得特好,進了文藝宣傳隊。他憑著一曲《牧民新歌》,在縣里出了大名。我想那大概得益于他的舌頭靈活且長的緣故吧!
長大后,兒時的好伙伴都勞燕分飛了。前些日子,正巧在一次鄉鄰的喪事上遇見“廠長”。
他最終沒實現他的理想——成為爆米花的老人,卻成了吹打隊伍中的嗩吶吹奏手,給人送葬。他吹的嗩吶底氣十足,順風的話,十里八里都聽得見。這樣請他們送葬的人家自然也多,收入也就不菲。他這樣對我說。
叫他的大名后,我們彼此都覺得有些隔膜。還是他說:你還是叫我“廠長”吧!現在雖然少有見面,但我們依然是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否則,怪不自然的。
在吹打的間歇,我們聊小時候的事,聊爆米花,聊當年的志向。都為小時候的幼稚而嘆息。
雖然他不再拖鼻涕,但當年的影子似乎還在。不然,這嘴唇兩邊的胡茬怎么會長得比別處茁壯呢?
但我沒說,我也已沒有了小時候的天真與坦率。
忽然間,我的心頭跳出冰心的詩:童年呵!是夢中的真,是真中的夢,是回憶時含淚的微笑。
2008年12月8日于枕曲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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