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賦
撤下將成為歷史的鼠年,換上嶄新的臺歷。封面上,一幅李可染牧童騎在牛背上放風箏的水墨畫躍然眼前。驀然間覺得二〇〇九農歷的牛年真的近了。
臺歷里面有歷代的關于牛的詩文、傳說、國畫。忽然,我腦海里跳出小時候讀的一首李綱的詩——《病牛》,我想它大概會在里面的吧?于是,就一頁頁地翻下去,結果令我失望。
李綱的《病牛》詩,我只記得最后兩句:“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然后,再翻出那本由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六二年出版的,四冊小開本的《古代詩歌選》,才補上前面兩句“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傷”。
那是小時候讀的,后來也讀到好些有關牛的詩文,但我以為,除了魯迅先生的“俯首甘為孺子牛”,其余的,總不如李綱的那首傳神。
我生長在農村,家里曾經飼養過一頭大水牛的,所以我除了熟悉牛,更對牛有一種特殊的情感。
牛體格碩壯,一對彎彎的犄角,像倭刀,但它性格溫敦,脾氣和善。人只要牽著穿在它鼻腔里的牛繩,它就乖乖地跟你去犁地、拉車。每當小孩子牧牛時,它會乖巧地低下那長著犄角的頭,讓你從頭部一直爬上它的背。然后篤悠悠地駝著你,走向茵茵河灘,走向青青的田埂。
每到春天的時候,布谷鳥的第一聲召喚,就預示著牛忙碌的一年開始了。經過一個冬天的休息,牛們鉚足了勁,精神抖擻地隨主人邁向蘇醒的田野。每天,月亮從牛角上升起來,夕陽在牛尾落下去。于是,在悠長的吆喝聲里,黧黑的大地掀開了,袒露著膏腴的胸膛,等待著撒下希望的種子。
剛忙乎完春天,酷熱的夏秋季節就接踵來臨了。牛們來不及喘一口氣,新的使命正等待著它們。犁地、耙田、馱糧,冬天積攢的一身膘全掉了。背上一道道鞭痕與汗水凝結成鹽花,宛若夏夜的星星。大熱天的勞作之暇,牛就是泡在小河里或者水塘里,洗卻滿身的泥塵,洗卻一天疲勞。把頭潛入水里,既解乏又可以躲避牛虻的騷擾。不時地將腦袋探出水面,長吁一口氣,這對牛也許是最好的休息與享受了。
每當酷日下,那咸澀的汗水從脊背上流下來,又跌進滾燙的田里,牛為什么沒一點聲響呢?小時候我曾這樣想。
我曾問祖母:牛為什么一直低著頭,并且怕人、怕小孩,甚至怕狗呢?它長那么大的個兒,它怕誰呢?
祖母說,牛本來是天上的星宿,因得罪了玉皇大帝,被天兵天將推下來的,所以,牛的上牙是沒有的,是跌掉的。牛吃東西嚼個不停,就因為牙齒不好。上天還給了它一雙特殊的眼睛,就是它看到的有生命的東西都比它大,所以,它只能任人擺布。不像大白鵝,它跟牛剛好相反,它看到的東西都比自己小,所以,它敢追人、鉗人。我想想倒也是的,我家的大白鵝就是不買我的賬,老追我。
牛的自俸也薄。夏秋季節,主要以青草為食;春冬時節,主要吃干的稻柴或豆莢。民間有“牛吃稻柴鴨吃谷”的說法,也許正是為牛抱不平。
小時候寂寞了,我就一個人躲到牛棚里,跟牛說話。牛盡管不會說,但它聰明著呢,它聽得懂。
那往往是在冬天,尖厲的北風嗚嗚地響,可牛棚的向陽處暖融融的,像搖籃。牛靜靜地斜臥在稻草上,耳朵或尾巴不時地會動一兩下。不曾看見它吃東西,可它的嘴總是一天到晚嚼個不停。大大的眼睛好像在看你,又好像什么都沒看,顯得特別的溫順,略帶一點憂郁,又像是在回憶或者在想著什么似的。
它是在回憶在天上的日子嗎?還是在回憶未拴上韁繩時,跟著媽媽在春天的原野上撒歡的情景呢?它也有兄弟姐妹嗎?那么,它們又在哪兒呢?
牛的壽命一般在十四五年。一頭牛如果勞累過度,到十歲時已很老邁了。這時已犁不了地了,只能干一些輕便的活,有的就臥槽不起了。于是,生產隊里就淘汰它。所謂的“淘汰”,就是把它宰殺掉。
那時的牛確實是農民的命根子,不得隨便亂來。要宰殺一頭病牛,必須經過三堂會審,最后要由公社蓋章。這多半是在冬天,農民們閑著沒事,在辦完手續后,在倉庫場上支起一口大鐵鑊,老人們劈柴、燒鍋,年輕人挑水、架梁。
于是,一頭老邁的牛從棚里被隊長牽出來。倉庫場上圍著男女老少,大人們說笑著,似乎已嗅到了牛肉的噴香;小孩子繞著柴垛捉迷藏。
這架勢那牛是從未見過的。
牛其實是很有靈性的動物,見這場面,它就不再往前走了。看了看眼前那架梁,用它那習慣了溫順的大眼睛,憂傷地環視周圍一張張熟悉的臉,眼淚簌簌地流下來。
剛才還在喧鬧的人們,霎時靜了下來,臉色凝重。宰牛者,也不忍牛的觳觫,背持著刀低頭站立著,一動不動。
西風輕輕地吹拂著涼意。人們回憶著那牛的種種好處來,想想這些年來,有多少農忙季節的日日夜夜,生產隊里的二三百畝地,都賴它和它的伙伴,才挺了過來;多少個豐收年,也因有了它,才使大家吃飽肚子。可它得到的回報又是什么呢?實在太少了!人們背過臉去,有的竟抽泣了起來。
場面總不能這樣僵持著。
于是,老隊長說:老伙計啊,我們都知道你的好,大家記著你呢!所以大伙兒都來為你送行。我呢,親自牽你上路,你還是回你的天堂,你安心走吧!
宰牛者邊給牛蒙上眼睛,邊自言自語地說:伙計別記恨我,我是送你去天堂,你來的地方的。我也知道你的吃苦耐勞,你的逆來順受,下輩子就別投牛了吧!
說也怪,經過一陣念叨后,那牛慢慢地跟著隊長走向架梁。
人們都背過臉去。隨后,身后傳來老牛的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平生就看過那一回宰牛,后來也有幾次,但我不敢去。
那宰牛的,是隔壁生產隊的“黃皮公公”,因為他皮膚很黃,大概像《水滸傳》里的關索或者是《隋唐演義》里的秦瓊。論輩分他是祖輩,所以我們小孩都稱他“公公”。他長相不但沒有關索、秦瓊那樣英武,實在是一副委瑣樣,但他力氣大,人們親見他硬生生地將一棵望園竹拔起來。據說解放前曾參加了土匪,解放后除了種地,業余的就是替人家宰牛。牛是有靈性的大型動物,敢宰殺它,是要有些氣概的。他一生宰殺了多少頭牛,他自己也說不清。他活到八十歲去世,在彌留之際,發聲作牛鳴,且自己啃自己的手掌,直至鮮血淋漓。當問他時,他卻說是在啃牛腳筋。
這使村民們議論紛紛,都說那是報應。我是不相信什么報應的。但我以為,在他的潛意識里,一直有一種負罪感,只是到生命的最后關頭迸發出來罷了。
現在,農村都實現機械化種地了,據說,糧食成了“陳倉之粟”,吃不完了。牛的作用自然也淡化了,牛更日見其稀少了;年輕的一代,也許不記得牛們曾經作出的貢獻了。
李綱是深深理解牛的境界的。但他的“力盡筋疲誰復傷”似乎太感傷了。
我想說的是,不要以為現在國家富強了,家家生活富裕了,就可以忘記在艱難的歲月里哺育了我們的先人,為我們的民族的生存作出貢獻的牛了。如果有一天,當我們遇到困厄時,才想到要善待它們,也許為時晚矣!
2010年12月于枕曲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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