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練的隊伍開過來
“文革”開始后,全國大專院校的學生都動了起來,相互串聯,據說是傳播“革命的火種”,因其規模之大,所以名之曰“大串聯”。那幾乎都在大城市間傳遞,我那時還小,再說是在閉塞的農村,自然是不能目睹。大概在七十年代初,市區的一些國有廠礦企業、學校,組織工人、學生像部隊行軍似的長途奔襲(當然,只是“奔”沒有“襲”),那時有個專有名詞,叫作“拉練”。
我所處的農村,在滬杭公路邊,那時,一撥撥拉練的隊伍,舉著“某某廠工宣隊”、“某某學校紅衛兵戰斗隊”的大旗,遠遠地開過來。那鮮紅的大旗,在田野綠色的背景里,顯得特別的鮮艷,風一展,呼啦啦地作響。工人們、學生們唱著那時的流行歌曲,意氣昂揚地大步走來。然后,在拉練接待站的同志(那時,全國幾乎就這一中性的帶政治色彩的稱呼)的帶領下,一縷縷踏上彎彎的鄉路,集中宿營在“吳家倉庫”——那是當年屯軍糧的地方,之前稱“吳宅”,能住二百來號人。再不夠,就三五一組,分撥到農民家居住。
這給原本寧靜而單調的農村,帶來活潑與生機。每當那桿紅旗在田野間慢慢蠕動的時候,孩子們雀躍著奔出去,好奇地站在道路兩旁,或相互推搡著跟在拉練隊伍的后面。
孩子們之所以這么來勁,因為,那隊伍會帶給孩子們的,除熱鬧以外,還有別的好處。就像動物世界里的海豚,待它們把魚群趕到淺灘邊時,灘涂邊早已聚集著長嘴鷗、斑頭雁一般,過后,灘涂上會有零星的魚蝦。
這吳家倉庫,自初解放時部隊出走后,就一直空著。那原本是大戶人家的宅院,青堂瓦舍,雕梁畫棟。大門兩側有石獅護院,門檻也是青石的,挺高。一般的小孩是邁不過去的。我的記憶里,大概剛讀小學,放學路過時,跟大孩子玩捉迷藏,跨門檻時還會兜襠。
那二十多間房子一字兒排開,相應的后院也是同樣長的房子;中間是大小不等的天井廂房。那天井與廂房里的窗,是青綠的琉璃色,偶或有三五眼井供偌大的吳氏家屬共用。好幾處,只剩下井欄,拴著牛羊。天井的磚縫間,成年綠著苔蘚,或蕨類植物;地底陰濕,打滑摔倒是經常的事。墻角長著些竹子什么的,我們玩耍的時候常逮到烏龜或刺猬。烏龜行動緩慢,且有一股臭味,你一動,它就將腦袋與四肢縮進甲殼內,左等右等它就是不睬你,你也奈何它不得;刺猬跑起來挺快的,但也有被我們逮住的時候,此時,它就抱成一團,讓滿身的刺對著你,使你心里發怵。而當你稍不留神的時候,這兩個家伙會悄悄地逃得無影無蹤。
梅雨時節,瓦縫間長出許多麻稈似的瓦花,那花色是黃黃的,葉瓣厚厚的,一直到冬天來臨時枯萎成細細的莖,在雨雪飄搖的寒風里搖曳。
這本是一個大家族,解放后,就日見其衰敗,人丁也不怎么興旺,讀書的早已出去,遠嫁的則遠嫁。再加上許多房子不是被沒收就是被征用,所以更顯其破敗與蕭條相。
在那大家族里,給我印象最深的,要算年近九秩的老人。他雖年事已高,但身板硬朗,半尺來長的胡須全銀白色,長年戴一個瓜皮帽,沒有一顆牙齒的嘴整日笑哈哈的,格外慈祥。他比我祖父還高一輩,看到他,我們這些孩子都參差著叫他聲“太太”。在我們那兒,稱這輩分的老人不論男女都叫“太太”。他每次看到我與伙伴們玩,幾乎只說一句話,“火泉弟福氣好來”(火泉是我祖父的大名),而且要重復好幾遍。我有一次問祖母,才知道,原來他孫子與我父親年齡相仿,但由于那時階級成分的緣故,一直未娶上親。作為他這個年齡的老人,還有什么比看到曾孫輩更重要的呢?
他是這個家族的長者,遠近的人們都稱他叫“五老爺”。
那五老爺家的房子,也許是被沒收或征用最多的一家。那空出來的許多房子,除了大隊或公社有大型的活動,多半是空蕩蕩的,成了鳥雀的樂園。每當春天來臨,畫梁上多的是燕子窩。失卻瓦當的屋檐間,則成了麻雀的天堂。這倒使那宅院更顯得落寞了。
而今,來了拉練的隊伍,那兒卻變得熱鬧起來。趕了一天路程的男女們,在這里擺開陣勢,刷鍋、搬柴、汲水煮飯。若是夏天,他們還跳到長著水草,但水質清澈的河里游泳洗澡。男女們嬉戲著,釋放著疲累。
晚上,不知疲倦的男男女女,在大廳里吊起二百瓦的電燈,跳起那個年代特有的舞,唱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歌。那時供人們娛樂享受的東西少,這便成了一道風景。大廳內外里三層外三層,大家看演出,后生們則把目光聚焦在漂亮的表演者身上。這是極好的機會,幾個膽子大的后生,趁此悄悄溜出去,與相好幽會。
孩子們不會花花腸子,只會湊熱鬧,他們有著自己的快樂天地。大人們疏于管教的當兒,卻是他們撒野的好時光。玩起了老鷹抓小雞、捉迷藏、跳橡皮筋。野得連尿濕褲襠都不知道。玩累了,就到“阿囝哥”家后面的瓜田里偷菜瓜解渴。第二天,“阿囝哥”的女人“柴鳥”(她走路腳步碎,且伸著脖子,故得此雅號),就到幾個出名的搗蛋鬼家告狀,我們自然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反正這樣的事常有,肌肉也產生了抗體,打上去有彈性,也不覺得疼。
第二天清早,先是一陣起床號聲,然后是站隊報數聲,隨后,拉練的隊伍又開拔了。吳家倉庫又恢復往日的寂靜。
如果是在假期里,我們都忘了皮肉之苦,都忙不迭地趕到那兒,替接待站的人整理草墊子,打掃房間。那樣的事被住在一個隊的吳國帆老師(他是五老爺侄孫輩)知道后,就表揚我們,說是在學雷鋒,做好人好事。其實我們全沒這樣想,倒是因為,那一撥人走后,他們會留下一些橡皮筋、香煙盒、竹竿的圓珠筆什么的,那對我們倒是有用的東西。如果運氣不錯,還能翻到幾枚鎳幣(那時的鎳幣只有五分、二分與一分的)。這在現在看來實在微不足道,但那時,鹽水棒冰四分錢一支,最便宜的雪餅五分錢能買兩個,這就不難理解我們這份喜悅了。那橡皮筋可以做彈弓,香煙盒可以疊成三角片。一點都不浪費。但吳老師以為學雷鋒,所以要我們常一起干壞事的班長在“六一節”時上臺發言,介紹經驗。班長無奈,只好上臺念,但念得很輕、很浮——心里虛著呢!這證明我們那時還沒有被世故污染。要是今天,一個貪官在上面作廉政報告,明明是貪官,卻振振有詞,鎮定自若。可誰能保得住呢?如今的貪官在當年也許跟我們那時一樣的單純。
有一回,我們中一個綽號叫“夜壺”的(因為他的嘴長得特大,后腦勺有點歪扁。再說我們相互間幾乎都有綽號。我們都用它來相互稱呼,大名是留給老師點名時用的),在整理草墊子時翻出一包避孕套,我們都不知道那玩意兒是派什么用場的。還是“夜壺”聰明,別小看他腦袋長得不規則,可來得好使,就像歪把子機槍似的——“嘟嘟,嘟嘟嘟”。他說那一定是打針用的針管套,因為他在那長辮子隊醫給一位干部模樣的人挑腳上的水泡時,在藥箱里見過。她怕“夜壺”會偷走,所以還瞪了他一眼。我們在仔細端詳后,多覺得“夜壺”說得對。你看,那粗的一段是套在針筒上的,那細的一段,狀如一粒膨脹后的爆米花,分明是套針尖的,就像戴手套時的大拇指套一般。
孩子的想象和創造力是難以估量的。“夜壺”將它放在大嘴上憋足氣一吹,那玩意兒漸漸脹成了一個碩大的洋泡泡,我們高興極了。“夜壺”吹了一枚又一枚,一字兒排開,人手一個。然后系上線,攬在籬笆上,在風里晃蕩。可惜不是彩色的——不知誰說了一句。
更有趣的是,“面包”說,他家的五斗柜抽屜里也有。有一天他將它全偷出來,討好地分發給我們。“面包”是個軟蛋,冬天一臉的皴斑,兩手背全是凍瘡,“夜壺”他們常拿他開涮。大伙是滿意了,認為“面包”這回夠朋友。可此事被他父親發覺,把他打得殺豬似的嚎叫。我們感嘆做人也難,一邊滿意了,一邊卻得罪了。也因為這個,在勞動吸煙的間歇,他的父親成了大伙兒勞累時取笑解困的對象。其實,長大后知道,“面包”的父親正代表著一種新潮流,不像其他人家,譬如“夜壺”家,孩子五六個,個個長得像猴似的,他母親叫他們起床嫌煩,就在“夜壺”還在夢里尿床的當兒,一個個敲腦勺,怪不得“夜壺”的腦袋是扁的。“面包”則不一樣,就姐弟倆,飼料充足,所以“面包”吃得像肥豬似的,上課時經常放屁。有一回,新來一位外地老師上課,他還不習慣聽本地話。當上珠算課時,他面對著黑板,正撥弄掛著的桿子上帶毛的算盤時,“面包”放了個屁,教室里很靜,大家都捂著嘴,怕笑出聲來。偏巧那老師轉過身來,推推眼鏡翻了翻白眼問:“誰在嘀咕?請用普通話。”靜默了極短的片刻,大家再也忍不住了,哄堂大笑。以后這老師進教室,大家都要捂著嘴竊笑。這樣,持續了將近一個學期,以后也就不新鮮了,如果再笑也太沒有才了。再說,又有更讓我們笑的資本了。不過與“面包”無關,也就不說了。
但“面包”也有苦惱,那主要倒不是上課放屁,而是太肥,跑不快。我們一起干了壞事,逃跑時他總落在后面,逮著的也總是他。唉!難,太難了。肥也不好,瘦也不好——成長的煩惱。
扯開了,那當然都是后來的事了。
在文章的開頭,我說那拉練,只有“奔”沒有“襲”,其實也是不確的。因為那是在“文革”中期,工宣隊員們、學生們斗志正旺著呢!他們斗慣了城市里的“走資派”、封建余孽,還不曾見斗鄉下的當權派、地主老財。于是要求地方的造反派配合,拉幾個出來玩玩。“那還不容易?”地方上的造反派說。“那些人如圈養的雞鴨似的,不逮出來就是?”再說被斗的對象也已習慣那套程式,一接到通知,就像取農具似的到墻壁上摘下屢用不爽的牌子,熟練地掛在脖頸上,作虔誠狀。那上臺后的詞都是練熟了的,倒背如流。如果要求背標點符號,也絕對沒問題。可哪知道這回不同,斗與被斗者都是陌生人,反正完事走人,以后誰也見不著誰。這使被斗者遭了許多皮肉之苦,這是他們始料未及的事。就此,他們對“工人階級硬骨頭”這句話有了更深刻的記憶。
還好,那一直見我就說“火泉弟福氣好來”的五老爺不在其列,他連這樣的牌子也沒有。這主要不在他年事已高,而在方圓十里八里,在人們的心目中,他是一個和藹的鄉紳,從不得罪人,且對貧困的相鄰都有接濟。但他的兒子卻不免每次掛著“四類分子”的牌子陪斗,其實他也是個好人。那期間,每逢有陌生人問路什么的,他先自報家門“四類分子某某”,像一個歸隊的戰士,見了首長似的。直到社會鼎革后,他再也不需要掛牌子時,每次聽到出工的哨聲,總要在慌亂中找那塊牌子,他怕忘記后再遭批斗之苦。好像那是護身符似的。直到他兒子說:“爸,如今不用戴了,你還找什么呢?”此時,他才摸摸剃光的腦門自言自語:“喲!老糊涂了。”
五老爺在看到他曾孫輩出世后不久就去世了,那時無錢買棺材,就挖一個坑,鋪上草席,上面罩一塊門板,草草埋了。我那時還小,去看出殯,見他臉色安詳,如睡著一般。就是不會見了我說“火泉弟福氣好來”了。
五老爺去世了,但拉練的隊伍照樣一撥子過去了,一撥子又來了。大家也不再覺得新鮮,農民還得靠種莊稼過日子,那時種田人的口號是:糧食過雙千斤(當然那是指兩季稻夾一季麥)。俗話說: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農民們除了罱泥、割草、養豬積肥外,還滿足不了增產的要求,于是就發動孩子們拾雞糞。我們十來歲的小孩,也不例外。拾糞的工具簡單極了,一個系繩子的竹籃,一柄拾糞的勺子,形狀如當今的闊人打高爾夫球的球桿。
每逢放學或放假后,我們就一溜煙地奔回家,把原來玩耍的時間,換作拾糞爭工分。我與另外叫一個幸福的伙伴年齡小,總是完成不了指標,落在后面。我們也曾為此事不知苦惱了多久。
這又得想起拉練的隊伍了,真得該感謝他們,給我們倆帶來機遇。
有一天夕陽將下山的時分,正當我們倆看著空空的竹籃發呆的時候,遠處開撥過來一支拉練隊伍,也許是疲憊的緣故,歌聲也不怎么嘹亮了。當他們看到不遠處有干枯墩遮掩的塘坨地時,都雀躍著奔向那兒,其喜悅不亞于當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原來他們是憋急了,想急于解手。怪不得那歌聲都有氣無力的。
等他們辦完事,釋然地背起行李歸隊后,我與幸福松松爽爽地邁向他們蹲過的地方。這不要腦筋急轉彎,我不說你也明白,我倆滿載而歸。我們也曾為自己發現新大陸而高興呢!一個星期下來,我們遠遠超出隊長定的指標。隊長也表揚我們,說我們是人小志氣高、反帝反修立功勞(你別笑話,那時表揚人,就是用那些不著邊際的屁話)。我們在心里竊喜,心里美滋滋地想:明年,媽媽肯定為我買個新書包了。
自此,那些比我們大一截的孩子,以前煩我們是跟屁蟲,現在卻也來跟我們套近乎了。想讓我們說出秘密,但我們也鬼著呢,不上他們的鳥當。
可他們更鬼,有一天居然盯上我們的梢。我們賴在水渠的閘邊,他們也跟著,我們去玩打玻璃球、撒尿,他們也跟著。最后看看西沉的太陽,無奈的我們回到那塊福地。
照例的隊伍開過來,只是換了撥人,照例地奔向那里方便。這次可沒有就我與幸福兩人時從容了。六七個野孩子,晃悠在水渠邊,有的還得意地吹著口哨,甩著帽子。那些憋急了的拉練戰士,到此顯出痛苦狀,也顧不得我們的存在。何況我們又是孩子,壞不到哪里去。
于是,魚貫著奔向那里。等先完成任務者,剛提了褲子站起來,我們這里的陣腳開始大亂,大家都急著想拔頭籌。于是,提著竹籃的,倒拖著糞勺的,吶喊著奔向目標,有如打掃戰場一般。
這可急壞了剛蹲下去的諸公。特別是女的,她們也許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不知該如何處置。情急之中,有的掏出手絹,有的揮著腰帶,高舉著搖晃。那情景宛若戰場上的繳械者,揮動著投降的白旗,一副狼狽相。毋庸置疑,肯定有不少尿濕褲襠的。
我們也顧不得這些,等他們落花流水下來,就三下五除二地打掃完戰場。當然,人多了,就如“薄宦梗猶泛”一般,雖然比以前少了許多,但均貧富,權當解決溫飽。
后來,據說是“抓革命促生產”了,學校也“復課鬧革命”了,拉練的隊伍來得稀少了。但那時,我們小孩是不知道的,只知道那塊福地,已沒有豐厚的回報了。可當時我們還相互怨艾呢,以為后來者的莽撞,使拉練者改了道,以至于砸了大家的飯碗。
讀到此,也許你看了好笑。現在回憶起來,我們自己也覺得忍俊不禁。唉!那拉練隊伍;唉!那拾糞的伙伴。
吳家倉庫又恢復了寧靜。以后運動也沒有了,那氣派的家族宅院也折騰得奄奄一息,只剩下空蕩蕩的軀殼。那合抱的圓木,雕刻精細的畫棟,真的拆去建倉庫、豬舍了。那原來的方位,都已成了農田,種水稻、種小麥,搖曳著季節的變換。那燕子們的后代,也業已飛入了尋常人家。只是當老人們走親訪友時經過那兒,會對牽著的小孩說:那是“吳宅”或“吳家倉庫”。孩子們則一片茫然,問:何謂“吳宅”?何謂“吳家倉庫”?
那片塘坨也已平整成了開發區了,那拉練隊伍經過的官路也荒蕪或改道了。
2009年7月5日于枕曲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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