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史四首
亡秦三戶大王風[1],豎子無端誤乃公[2]。
自昔域中無姓字,于今林下有英雄。[3]
牧羊楚帝[4]原無賴,烹狗齊王豈善終?[5]
萬里歸元[6]誰最慘?北胡南越兩途窮。[7]
“先烈張振武死燕北,蔣翊武死粵西。”(作者自注)
贛水東流啟殺機,[8]誰教右袒誤戎衣?[9]
淮陰舉足關輕重,[10]叔寶何心混是非![11]
助紂廉來原可殺,[12]安劉平勃詎能希?[13]
可憐半壁東南劫,十萬青磷帶血飛。[14]
納土歸朝[15]萬事休,降王執梃復何尤![16]
君臣誼重兼兒女,婚媾情深豈寇仇。[17]
誰遣白旄遲薄伐,[18]轉教丹穴誤旁求。[19]
中原此座[20]真堪惜,大錯匆匆鑄六州。[21]
守府孱王百不堪,[22]奸人羽翼遍朝端。[23]
長蛇封豕唐藩鎮,[24]社鼠城狐漢宦官。[25]
父老捶心成絕望,賢豪袖手付旁觀。
《罪言》杜牧知何濟?留當他年詩史看。[26]
題解
此組詩蓋詠黎元洪也。
既為“詠史”而非“紀史”,詩中所關涉的史實便被詩人作了虛化的處理,詩人只是借用“右袒”“韓信投劉”“廉來助紂”“安劉平勃”等出自《史記》的一系列典故,引導讀者去感受當時的歷史氣氛與情勢;或者說,文本作為一種開放結構,需要通過讀者的參與而成為“想象的具體”。這種獨具匠心的筆法,既大大強化了詩人以史為鑒、警醒世人的作意,又避免了“于史有余,于詩不足”的缺憾。不過,從這四首詠史詩看,柳氏對黎氏的“全面否定”,未免有失公允。論人一向嚴苛的章太炎曾如此評價黎元洪:“豐肉、舒行、身短,望之如千金翁,而自有純德,不由勉中,愛國至懇,不怵強大,度越并時數公遠甚。” 縱觀黎氏平生所為,此語確為知人之論。按:黎元洪,字宋卿。湖北黃陂人。辛亥革命前為湖北新軍第二十一混成協統領。辛亥武昌起義中,被擁立為軍政府鄂軍大都督。南京臨時政府成立時,當選為副總統。袁稱帝時,受封為武義親王。袁死后,出任大總統。
注釋
[1]亡秦:謂辛亥革命的風暴席卷全國。亡秦三戶:《史記·項羽本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大王風:宋玉《風賦》:“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
[2]豎子:小子。輕視的稱呼,此指武昌起義中推舉黎元洪的人。乃公:你的父親。此指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事業。按:此句說黎元洪之得以崛興實在是一個莫名其妙的錯誤所致。
[3]自昔句:頷聯意謂黎元洪在辛亥革命前乃一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如今卻成了“革命英雄”。域中,國中。
[4]牧羊楚帝:《史記·項羽本紀》:“于是項梁然其言,乃求楚懷王孫心民間,為人牧羊,立以為楚懷王,從民所望也。”此借譏黎元洪原是為清王朝異族統治服務之人。
[5]烹狗句:意謂一些志士雖功勛顯赫卻未得善終。語本《史記·韓信盧綰列傳》:“韓信平齊,受封為齊王。卒佐劉邦滅項羽。后劉邦計擒信,廢為淮陰侯。信被擒時,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6]歸元:歸還人頭。語出《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免胄入狄師,死焉。狄人歸其元,面如生。”北周·庾信《哀江南賦》:“狄人歸元,三軍凄愴。”南社詩人程善之《革命后感事和懷霜作即用其韻》:“城門免胄經相識,異地歸元不忍看。”
[7]北胡句:“《史記·季布傳》:朱家謂滕公曰:‘以季布之賢而漢求之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按:張振武,同盟會員與蔣翊武、孫武為辛亥革命中著名人物,時稱“三武”。1912年8月16日,黎元洪與袁世凱合謀,將時任湖北軍政府軍務部長的張振武誘殺。蔣翊武,湖北新軍的革命領袖,辛亥革命中武昌起義的領導人之一。1913年7月在岳州參加討袁戰役,失敗后在廣西全州被捕殺害。按:黎元洪誘殺張振武,為其平生最為人詬病處。但考諸史實,張振武雖為武昌首義元勛,但在辛亥革命后便迅速腐化,飛揚跋扈,貪污受賄,為害一方。張振武被殺后,當黃興發電質問黎元洪時,黎氏立即復一長電,歷數張振武的罪行,解釋何以請求袁世凱立誅張振武的三條理由,并聲稱:“但當為民國固金甌,不當為個人保鐵券。”此電一出,輿情漸息。
[8]贛水句:謂1913年6月袁世凱發兵進攻國民黨控制的安徽、江西、江蘇、廣東各省,挑起內戰一事。其中江西都督李烈鈞因態度強硬,為首要打擊目標。贛水,在江西省境。
[9]誰教句:謂黎元洪在這關鍵時刻支持了袁世凱,鑄成大錯。右袒:《史記·呂太后列傳》:“太尉(周勃)將之入軍門,行令軍中曰:‘為呂氏者右袒,為劉氏者左袒。’軍中皆左袒為劉氏。”戎衣,軍服,此借指戰事。
[10]淮陰句:謂黎氏當時擁有舉足輕重的軍事實力。《史記·韓信盧綰列傳》:“項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說齊王信曰:‘……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淮陰,指韓信,信淮陰人,后封淮陰侯。
[11]叔寶句:謂黎氏在這次內戰中佯裝糊涂,混淆是非。《南史·陳本紀》:“監守者奏言:‘叔寶云既無秩位,每預朝集,愿得一官號。’隋文帝曰:‘叔寶全無心肝。'”叔寶,南朝陳的末代皇帝,世稱“陳后主”。
[12]助紂句:謂黎氏助袁軍進攻湖口,并阻止湖南出兵,罪大惡極。助紂廉來,語本《史記·秦本紀》:“蜚廉生惡來。惡來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紂。”按:紂為商朝末代暴君。
[13]安劉句:謂黎氏本來就不可能挽救革命。安劉平勃,《史記·高祖本紀》:“陳平智有余,然難以獨任。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按:劉邦死后,呂后專政,欲代劉氏而王天下;陳平、周勃深相結納,卒誅諸呂、安劉氏。詎能,豈能。
[14]可憐二句:謂這次內戰(史稱”討袁之役”,實為袁氏主動發起,國民黨被迫應戰)的悲慘結局。袁軍擊潰國民黨力量。袁乘軍事勝利,宣布解散國民黨。半壁,半壁河山的省文,指國民黨控制的東南五省。青磷,磷火,從動物尸體上游離出來的一種物質。
[15]納土:獻出所統轄的領土。此句意謂黎氏擁護袁世凱稱帝,受封武義親王。歸朝:歸順稱臣。
[16]降王句:袁世凱將黎氏召到北京,和后來為其封王等等,意在剝奪其兵權,而且加以軟禁。此乃黎氏咎由自取。梃,拐杖。
[17]君臣二句:謂袁、黎結有兒女親事,本是一家人,矛盾也不過是一家之內的矛盾。婚媾,親事。按:袁世凱為控制利用黎氏,曾物色到黎氏的湖北老鄉湯化龍做媒,要讓第九子做黎家的女婿。
[18]誰遣句:謂袁世凱失敗以后,黎氏卻被寬縱。白旄:《書》:“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孔傳:“左手執鉞,示無事于誅;右手把旄,示有事于教。”遲,等待。
[19]轉教句:謂反而又讓黎元洪繼任總統。丹穴:《山海經》:“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鵠,五采,名曰鳳皇。”按:此借指總統的人選。
[20]中原此座:指總統的位置。
[21]大錯句:語出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唐昭宣帝天佑三年》:“初,田承嗣鎮魏博,選募六、州驍勇之壬五千人為牙軍,厚其給賜以自衛,為心腹。自是父子相繼,親黨膠固,歲久益驕橫,小不如意,輒族舊帥而易之。自史憲誠以來皆立于其手,天雄節度使羅紹威心惡之,力不能制。”遂密請朱全忠軍,盡殺牙軍及其老小。”全軍留魏半歲,羅紹威供億,所殺牛羊豕近七十萬,資糧稱是,所賄遣又近百萬。比去,蓄積為之一空。紹威雖去其逼,而魏兵自是衰弱。紹威悔之,謂人曰:‘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為此錯也。’胡三省注:錯,鍶也,鑄為之。又釋錯為誤,羅以殺牙軍之誤,取鑄錯為喻。”后多以“六州鑄錯”喻無可挽救的重大錯誤。此處承接上句,指讓黎元洪任總統一事。
[22]守府句:謂黎元洪當的不過是一個傀儡式的總統。守府,守護先王的府藏。孱王,無能的王者。
[23]奸人句:謂黎氏的政府充斥著北洋軍閥的勢力。羽翼,黨羽爪牙。按:袁世凱死后,段祺瑞承認擁立黎氏為大總統,自任國務總理,繼續保持北洋軍閥的統治。“奸人”,當指段氏。
[24]長蛇句:謂布于各省的殘害人民的軍閥。長蛇封豕,上古傳說中的害人猛獸,“封豕”又名“封稀”,大野豬。唐藩鎮,唐開元間每以數州為一鎮設節度使,安史亂后,化為割據局面;節度使之職往往父子相傳,又互相攻戰,或聯合反唐,史稱“藩鎮割據”。
[25]社鼠句:謂盤踞政府里的壞蛋。社鼠城狐,土地廟中老鼠、城上狐貍,喻仗勢為非的壞蛋。《晉書·謝鯤傳》:“王敦謂鯤曰:‘劉隗奸邪,將危社稷,吾欲除君側之惡,匡主濟時,何如?’對曰:‘隗誠始禍,然城狐社鼠也。'”漢宦官,東漢靈帝時,宦官張讓、趙忠等十二人,皆任中常侍,封侯,其父兄子弟在外為官者遍于各州郡,橫行不法,當時稱為“十常侍”。
[26]罪言:杜牧《新唐書·杜牧傳》:“是時劉從諫守澤潞,何進滔據魏博,頗驕蹇不循法度。牧追咎長慶以來,朝廷措置無術,復失山東。鉅封劇鎮,所以系天下輕重,不得承襲輕授。皆國家大事。嫌不當位而言,實有罪,故作《罪言》。”按:尾聯二句意謂我寫這些詩句,似無濟世用,卻不妨留與后人作為“詩史”看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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