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中國今日談哲學者之感念
現在中國有高談哲學的聲浪了,有一般人以研究哲學自任,這是件很可樂觀的事情。因為一種哲學,對于一個人的效用比他的飯碗問題還要緊;而一種國民哲學對于它的民族的勢力遠在政治以上。哲學可以引人從卑淺思想的境界爬出,到自覺自成的地位。它可以告訴我們,我們以前所過的日子,都是受武斷的偏心所驅使。它給我們個更清潔的空氣,更可靠的根據,更活潑的精神。我們必先和它攀上交情了,才可有個世界觀;有了世界觀,才可有個人生觀;有了人生觀,才可以比較地懂得什么是我,什么是他們;怎樣用我,怎樣用他們。
但是中國現在的思想界到了哲學發達的地步了嗎?不客氣說來,現在以哲學自負的諸公,究竟已入哲學的正經軌道了嗎?這話好像大不敬!然而也有不可諱言的所在。所謂哲學的正經軌道,絕不會指初民的國民思想,絕不會指往古的不能成全備系統的哲學,定是指近代的哲學;更嚴格地說起來,應當指最近三四十年中的新哲學——因為舊哲學的各種系統,經過一番科學大進步以后,很少可以存在的,只有應時而起的新系統,可以希望發展。一個哲學時期每每跟在一個科學時期以后,近代的歐洲是個好例。五六十年前的哲學,雖然離開中世紀已經很遠了,還是受中世紀思想的支配,還未受科學的洗禮,所以雖然迷陣很深,思辨很費神力,終解不脫常言說的,“一個瞎子在一個暗屋子里,說有一個黑帽子在那里哩,其實并沒有”。近半世紀里,哲學的唯一彩色是受科學的洗禮。其先是受自然科學的洗禮,后來是受人事科學(Social Science)的洗禮。機械學發達了,哲學受了個大影響;生物學發達了,它又受個大影響;從生物學里跳出心理學來,它又受個大影響;從心理學里跳出社會學來,它又受個大影響。現代的哲學是被科學陶鑄過的,想研究它,必須不和現代的科學立于反背的地位;不特不立于反背的地位,并且必須應用現代的科學中所得作為根據。哲學是一時代學術的會通的總積。若果并沒有受當代各類學問的深培養,或者竟不知道當代學問的門徑,或者徑以為毫不相干,甚者以為可以相反,專憑自己一孔的幻覺,也只好在三家村里自豪;或者在黑人群里上哲學家的雅號,不便在北京某大學里陰陽乾坤地混沌話著太極圖說,或者在著名報紙談道體、循環、氣數了。
太極圖這個玩意兒,本是妖道造的,然而居然有幾位宋儒先生大談特談,這是為何呢?我想彼時科學毫不發達,他的宇宙觀不能基于科學觀念,而又不肯不想象他的宇宙觀,所以才有這類的可笑見解。在當時的知識狀態之下,這類見解也未嘗不可聊備一格。到了現在,與其說他可笑,毋寧說他可憐。至于道體、氣數等等名詞,都是古人求其解而不得,以混沌了之的說話。循環一說,在西洋一百年前,還有勢力;彼時機械論的缺點還沒發覺;到了現在,機械論的位置已經動搖了,用初步而又粗淺的機械論里的話——不是后來進化的機械論——所組織成的循環論,早已死去了。若果抱住這些早經淘汰過去的觀念以為寶貝,未免不值。所以研究學問總要認定時代,不可弄后于時勢的作為。現在我寫出幾條最淺近的說話——其實我并不配談哲學,不過對這一般誤以陰陽、道體當做哲學的,無妨進此一解了。
第一,哲學不是離開科學而存在的哲學,是一切科學的總積。幾種科學相通的道理(思想)共守的規則,就是哲學。若干科學,所研究的范圍不同,因而表面上好像沒甚關系,然而骨子里面有一個會通的所在,就是哲學。哲學可以說是一種思想——普通的思想。又可以說是一種知識——基本的知識。它的目的是集合世界和人生的理論,調和成一個兒的;所以它在學問界中包括最大范圍,而同時自占最小范圍。這道理可就哲學的進化史上看來。最初所謂哲學家的,都是兼容并包,通曉各樣學問的賢者;就訓詁講起來,誠然可以當得起“愛智者”的稱號。請看希臘古代的學者,各德黎、阿納次滿都、皮塔高拉史、黑拉哥來都、帕門尼得斯、安納差戈拉、恩培德刻勒、登莫戈里都、齊納等等,在當時都是無所不學的人。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又是這般。到了中世紀,成了神道的哲學,又有圣阿昆納斯等無所不學,無所不講。笛卡爾把博學學派推翻,他自己卻是位最博的學者,至于培根的博學更不必說了。后來的萊布尼茨、伍爾夫又是最博的學者。從休謨起,才有“批評哲學”的意味,康德是個完全學派的。這派在近代哲學里很占大部分勢力,但是到了現在,已經應時勢的要求,站不住腳。最后的勝利,是斯賓塞式的哲學,把康德式的哲學壓倒了。我們要知道,比較的更完全的是相對的更好的。那類抽象的知識固然不能說完全要不得,然而總須要知道實體的真確組織,要合于實體的真確組織,僅僅據著幾個抽象名詞,辯論下去,實在無謂。最近的趨向很有點復古的意味,要把一切學問包括在內。其所以與古代不同的,古代所謂哲學,只能在當時所謂學問界中,包括最大范圍,最近的哲學趨向,在包括最大范圍之外,同時自占最小范圍。古代一切學問,十之七八不能獨立,所以哲學的名稱包括學問界中最大范圍。近代以來,許多學問從哲學的本枝上分出,如物理學、機械學、天文學、生物學、心理學、倫理學、社會學等——無心識的心理學(Psychology of The Unconscious),最近亦從哲學里分出,獨立成科學——只剩了形而上學不獨立,這是和古代不同的,這所謂自占小范圍。但是每一種科學向深處研究去,向與別種科學會通的地方研究去,便成了一種哲學。例如規范的倫理學上有人生哲學,法律學上有法理學,生物學上有生物哲學等;又如馮德研究心理學深了而成哲學家,奧斯渥研究化學深了而成哲學家等。這是和古代兼容并包的意味同的,這所謂包括最大范圍。我們可以稱它做哲學上進化的復古觀念,因為它雖然復古,卻又與古不同。我以為我們對于哲學應有的觀念,最好用斯賓塞的畢生著作證明。把第一義放在上面,其下有生物學原理、心理學原理、社會學原理、倫理學原理等,綜合起來,稱作會通哲學。哲學原是一個會通的系統呵!然則不在近代科學上植一個好根基,專憑一己的觀察,無論不聰明的人沒有是處,就是聰明人也是枉然!
第二,我們須要認定“科學有限”一句話是再要不通沒有的。我們只能說現日科學的所得有限,不能說科學在性質上是有限的;只能說現日的科學還不很發達,不能說科學的方法有限。我們固不能說科學的方法是唯一的方法,然而離開科學的方法以外,還不曾得更好的方法。我們固不能說現在所有的科學方法是盡善盡美了,然而將來新添的或者改良的方法,也必須是“科學的”,絕不會是“非科學的”。絕對的實體不是人所能知:人的精神界的力量只能用實事求是的科學方法;過此而往,就是超人,也就是非人了。啟示、默想、頓悟、超脫經驗等等見神見鬼的說話,不過利用人類心理上的弱點,加上個詭辯的手段。經驗固不能得全體,然而集合各方面的經驗,便得一個全體的概念;經驗固不可盡憑,然而離經驗還有什么可憑呢?凡言科學有限的人,大約可分兩類:一是迷信家;二是妄自尊大家。迷信家不必說了,他和科學有根性上的仇氣;至于妄自尊大家的不安分,忘了人性,已經可笑了。哲學家要站在巴黎鐵塔上看巴黎,不要囚在倫敦樓里想倫敦。就事實的經驗歸納起來成科學,就科學所得演繹上去成的哲學,哲學只能用科學的方法,哲學沒有特殊的方法。經驗以外加上想象、興致、意念等等,原是哲學的本務,但是斷斷乎不可離開經驗,專憑想象、興致、意念等等。哲學誠然有在科學外的東西,但是科學確須包括在內。以科學的方法做根據,不能獨立成根據。我們想要有個可以信得過的Weltanschauung,自然要曉得世界人生的組織;想用“匠心”去制造我們的Weltanschauung,自然要把世界人生的真組織做材料。哲學既和科學用一樣的方法,那么,不知道科學的方法的,未便談哲學了。
第三,我們要曉得哲學也不是抽象的學問,它的性質也是具體的。這個毛病誠然是歷來哲學家所常犯的。但是抱住一堆蹈空的概念,辨析綜合去,建設出先天的知識,組織成空中的樓閣,其實滿不是那么一回事,是哲學切戒的啊!總而言之,哲學只可集象,不可離象。
第四,哲學是一個大假定(Hypothesis)——一群假定的集合。因為哲學是個余數(Besiduum),這余數包含著許多未經科學解釋的問題,所以哲學里邊的事務都是假定。既然哲學是個大假定,因而用專斷主義(Dogmatism)駕馭哲學,并且把“究竟”、“絕對”、“永久”的根究當做哲學的本職的人,實在是大錯了。更有一層,哲學里面既然包含著無數假定了,這些假定有時可以加上一番證明,便成科學。大家對于這些假定每每很有趣味的,因而常把這些假定浸入科學里去受證明(Verification)的洗禮——這是哲學影響科學的所在。認清楚這個!我們切不要專斷!
第五,歷來的哲學家大概有兩種趨向:一、以知識為前提;二、以人生為前提。后一類要是講得極狹隘了,也有非常的危險,然而確不如前一類的危險大。前一項最明顯的危險有二:第一,于實用絲毫無補;第二,可以隨意說去,一點也不著實際。況且我們是人,我們有人性。用人性去觀察世界,所見的所得的自然免不了一層人性的彩色,猶之乎戴上藍眼鏡看東西,沒有一件不是藍的。純粹的客觀是不可能的,因而“唯一的客體”、“唯一的真理”、“絕對”等等名詞,不成話說了。知識是一種人的反映;實體是一種生物學上的概念;超過人性的理解是做夢來的。一切的科學都是應生物學上的自然要求而出;一切的知識都是滿足人生的手段(Means);一切的行為,都是發揮人生的動機。意機主義戰勝智慧主義了,人性主義戰勝自然主義了。哲學上業已得了個最后的決戰,世上一切設施,極受這決戰的影響。我們要度德量力,不要做哲學上的復辟。
以上所說,都是極粗淺的道理,我原不必說。不過還有一般中國人高談太極圖循環等等,這類淺話,也不妨談談了。我們不要忘現代的哲學早已受過科學的洗禮(記者久想作這題目,只是時常生病,不能如愿。現在到了《新潮》第五號發稿的時候,只好勉強成這一篇,病中做文,自然不妥的地方很多。所有未盡的意思,唯有待至下卷里談了。4月11日)。
(原載1919年5月1日《新潮》第一卷第五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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