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玄同《隨感錄(四四)》原文|注釋|賞析
近見上海《時報》上有一個廣告,其標題為“通訊教授典故”;其下云,“……搜羅群書,編輯講義,用通信教授;每星期教授一百,則每月可得四百余; ……每月只須納講義費大洋四角,預繳三月,只收一元。……”有個朋友和我說: “這一來,又不知道有多少青年學生的求學錢要被他們盤去了。”我答道: “一個月破四角錢的財,其害還小。要是買了他這本書來,竟把這四百多個典故熟讀牢記,裝滿了一腦子,以致已學的正當知識被典故驅(qū)出腦外,或腦中被典故盤踞滿了,容不下正當知識;這才是受害無窮哩!”
我要敬告青年學生:諸君是二十世紀的“人”,不是古人的“話匣子”。我們所以要做文章,并不是因為古文不夠,要替他添上幾篇;是因為要把我們的意思寫他出來。所以應該用我們自己的話,寫成我們自己的文章,我們的話怎樣說,我們的文章就該怎樣做。有時讀那古人的文章,不過是拿他來做個參考;決不是要句摹字擬,和古人這文做得一模一樣的。至于古人文中所說當時的實事和假設一事來表示一種意思者,在他的文章里,原是很自然的。我們引了來當?shù)涔视茫皇悄w泛不切,就是索然寡味,或者竟是“驢頭不對馬嘴”,與事實全然不合。我們做文章,原是要表示我們的意思。現(xiàn)在用古人的事實來替代我們的意思:記憶事實,已經(jīng)耗去許多光陰; 引用時的斟酌,又要煞費苦心;辛辛苦苦做成了,和我們的意思竟不相合,——或竟然相反。請問,這光陰可不是白耗,苦心可不是白費,辛苦可不是白辛苦了嗎?唉!少年光陰,最可寶貴,努力求正當知識還恐怕來不及,乃竟如此浪費,其結(jié)果,不但不能得絲毫之益,反而受害,——用典故的文章,比不用典故的要不明白,所以說反而受害,——我替諸君想想,實在有些不值得!
(1919年1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1號)
賞析 “五四”時期,文學革命的倡導者們,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同時主張廢止典故的濫用。然而卻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堂而皇之地在報紙上大登其“通訊教授典故”的廣告。廣告者的目的,在于利用青年急于學寫文章的心理,借機騙取錢財。然而作者認為,其危害遠不止于此,其要害在于貽誤青年,糟蹋人才。出于對青年的愛護,作者寫下了這則雜感。
作者對青年的勸誡和忠告,沒有拘泥于文章作法之類,而是立身時代大潮,率先提出“人”這個根本觀念,由“人”的自覺而論及文章的命意。作者認為,我們生活的時代與古人不同。我們是現(xiàn)時代的“人”,不是無生命的機械,不是古人的話匣子、傳聲筒,所以要作文,是“要把我們的意思寫他出來”。惟其如此,應該用自已的語言,自由表達個人的意志、見解、思想,應該是“話怎樣說”,“文章就該怎樣做” 。
在正面闡述自己的主張之后,作者又遞進一層,說明死記典故何以不僅無益而且有害。因為情境不同,所以生搬典故不是不切題,就是無味,或者竟和自己的本意相反。而當時有多少新知識、新思想、新科學需要青年去探索、去掌握啊! 因此,作者為青年設想,把寶貴光陰放在并無實際意義的記憶典故上去,“實在有些不值得”。
本文名為雜感,實近通信,作者仿佛在和青年學子作傾心交談,情辭真摯懇切,語調(diào)柔和委婉。由人而及文,從時代的要求論及文章的要求,層層推進,反復申述,不由人不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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