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打倒近視》原文|注釋|賞析
人類大概是退化了。堯舜禹湯俱不戴眼鏡,而我則近視之中帶著散光,不戴眼鏡則宇宙模糊,曲線之美失其美! 巴黎女子有將真眉剃去,另畫一雙者,是天然之眉生得不盡合人意。我非女性,尚不敢剃眉再畫,畫眉問題即不細加研究。可是一提到眼鏡,總不免悲觀!原始之人,鉆木取火,未聞錯鉆了手指,而現代近視之流,往往鎖門連同鼻子鎖上。人類大概是退化了。
近視實非微小問題。其有關于經濟者,如正在沒錢之時,耳插或鼻架忽然破碎。用麻繩系上則大殺風景,到公司去配則現錢交易難以履行,終日雙手捧鏡則別的都不能干,干脆不戴則天旋地轉,如何是好?甚或引起自殺之念!
友人王君,覺有結婚的必要,乃去自相自看。有女如花,一見成功。娶到家中,原來面上麻子甚多。因惱生恨,王君遂墮樓而死。她?也是近視喲!
友人李君,事闊錢多,鼻托玳瑁鏡架,標準美男子也。結婚之夕,摘了眼鏡,兩眼如死魚,大而無當,離里離光。次日,夫人提起離婚。李君乃入山為僧。
友人張君,錯吻了小姨,亦近視之害也。
諸如此類,難以盡述。總而言之,近視理當打倒,而眼鏡乃現代文明之咒詛。為今之計,宜將害目之工作,如讀書,如寫小楷,如刻字,如刺繡,如看電影,一律禁止。庶幾乎人無近視,而天下太平矣。
(1933年11月30日《申報·自由談》)
賞析 這篇雜文不是投槍或匕首,并無什么重大的主題,而是可給人以愉悅和休息的文章,但也是“有所為”而發。它帶有老舍的雜文、小品的共同特點: 幽默風趣。
近視這種人的生理缺陷,確是有百害而無一利,但作者說起它的危害來,卻是那樣的幽默風趣。近視,不戴眼鏡不僅“宇宙模糊”,看不清“曲線美”,而且鎖門時可能會“連同鼻子鎖上”。這種人類的“退化”,叫人“悲觀”! 這當然是十分有趣的說法。但這幽默中卻也包含著酸苦味,視力正常的人是很難體會到那種不自在勁兒的。眼鏡壞了需去修,要修又沒有錢,確也是件麻煩事。至于“王君”、“李君”、“張君”因近視而釀成的悲劇,幾近于荒唐,更讓人忍俊不禁,但也充分說明了近視之該“打倒”。當然這些事未必實有,不過是人們街頭巷尾傳說的故事。即使生活中實有,也未必真的都是因近視而造成。但雜文畢竟不同于新聞報道,無須乎件件事都交待出處。既然人們在茶余飯后談起“張君”因近視“錯吻了小姨”的事,作者就不妨拿來一用。這一用就使文章增加了許多幽默。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從日常生活中,從人們的閑談中收集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材料放到雜文中,倒也是使文章幽默風趣的一法。好在這種事是沒人去“對號入座”的,誰肯那么孱頭呢?
但我們也應該注意,這篇雜文并不是對近視的嘲諷,而是在嘻笑中講了一件嚴肅的事情: 近視是很討厭的,人們應該注意保護自己的眼睛。如果把它看成是對近視的“冷嘲熱諷”,就不但曲解了作者的原意,而且也與文章的實際不合。如上所說,文章在嘻笑的表皮下,包含著酸苦。象張、王、李三君的故事,雖似荒唐滑稽,卻是人生的悲劇。患近視癥也并非他們的主觀意愿,他們自己就夠“悲觀” 的了,何用別人再去嘲諷?
在幽默風趣中給人以愉快和休息,同時又使人想到一些嚴肅的事情,這就是老舍雜文的獨特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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