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趙翼·論詩(錄三)》原文賞析
滿眼生機轉化鈞,天工人巧日爭新。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
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只眼須憑自主張,紛紛藝苑漫雌黃。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
詩壇上創新和復古的兩軍交戰自宋后就從未間斷。明代“前后七子”以摹擬相尚,一時蔚為風氣。但既有人復古,亦必有人反對。“公安派”健將袁宏道是抨擊最力者。他在《與張幼于》的信中痛斥當時的沒落文人云:“記得幾句爛熟故事,便曰博識,用得幾個見成字眼,亦曰騷人。計騙杜工部,屯扎李空同(夢陽)。一個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詩,安在而不詩哉!”確是辛辣有力,鞭辟入里。他們提出的文學主張,可歸納為幾點:1.文學有時代性,即隨時代而發展,反對崇古非今; 2.反對尊古派的摹擬剽竊,認為文章無固定格式,要發人所不能發,方為新奇; 3.重視文學的獨創性,提倡抒發性靈。這在當時確是振聾發聵的言論。到了清代,在詩歌創作上,也有尊唐和尊宋兩派,各不相讓,自矜正宗。葉燮《原詩》對他們進行了批判。但是由于復古倒退的傾向歷來受到封建統治者的支持,因而這種斗爭彼此消長、層出不窮。繼“公安派”和葉燮之后,奮起抨擊復古主義的代表人物,即是袁枚和他的摯友趙翼。
趙氏的進步主張,主要見于《甌北詩話》。這兒選的“論詩”三首,不僅闡發創新宏旨,而且在立意和語言上都是履行這一主張的。
第一首鼓吹推陳出新的必要性。“滿眼生機轉化鈞,天工人巧日爭新。”開頭兩句就高屋建瓴,從“爭新”是宇宙間的普遍規律這一大處著眼,說明“人巧”也應受到這個規律的制約。古人從生產經驗而獲得生活經驗,陶輪 (鈞) 飛轉,周而復始。日月推移,四時代序,也是如此。所以造化又稱“化鈞”。自然界處于永恒的運動之中,每時每刻都有新生的事物出現,新陳代謝,變動不居,于是自然界便永遠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天工”既然如此,那么 “人巧”難道應該停留在某一水平上嗎? “人巧”本來就是人類聰明才智的結晶,如果有誰安于現狀,不思進取,那誰就必將被時代所拋棄。何況“人巧”有著不可逆轉的性質,人類住進了高樓決不會再去嘗穴處的味道; 出門有了玉輅,又何必重制椎輪呢?《甌北詩話》卷十二有一段話與上兩句詩的含義相同,他說: “蓋事之出于人為者,大概日趨于新。精益求精,密益加密,本風會使然。故雖出于人為,其實即天運也。”趙翼是把詩看做“天精華”的,所以應同樣遵循物競天擇的至道。“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這接下的兩句進一步闡發“爭新”的必要。“預支” 當然是一種假設,詩人立足于當代,所反映的只是一時之事,出的“新意”充其量也只是較前為新,誰又能得五百年后的 “風氣之先”?詩人在這兒用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作立論的基點,推開一步,意思是說,即便如此,那到了一千年后再返視五百年前的“新意”,也是絲毫沒有新意可言的。這樣寫,顯然比任何正面的說教更為雄辯有力。趙翼另有一首五古的《論詩》,其中有 “詩文隨世運,無日不趨新。古疏后漸密,不切者為陳”的句子,則不特高唱爭新,而且簡直是力倡“筆墨當隨時代” 了。
第二首可以看做是足成上首未盡之意的。“李杜詩篇萬口傳”,詩人說出了一個公認的事實。但探究一下人相爭誦、震古爍今的原因,不正是因為李杜繼往開來,前無古人的緣故嗎?不過,李杜再好,畢竟只是一個歷史的里程碑,他們的 “新意”早已定格,不可能再激起今人的亢奮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事實正是如此,不是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么?那雕蟲的詩人更不在話下了。山川毓靈,必然有英雄繼起,主盟詩壇,促進詩歌的向前發展,又何必在李杜之前氣短,自嘆弗如! 這兩句不愧是警世名言,它能使懦者立,智者勇,催人不斷開掘自己的潛力,向歷史上的巨人挑戰。它又何啻是一帖清涼劑,使沉迷于唐人唾余中討生活的時輩幡然易轍。這種無畏的精神和發展的觀點,在《甌北詩話》中是一以貫之的。此書以李杜開頭,接武依次是韓愈、白居易、蘇軾、陸游、元好問、高啟、吳偉業和查慎行,韓后顯然即是他確認的后出而“各領風騷”的“才人”。《詩話》卷十有一段議論,頗能看出他高人一籌之處:“故梅村(吳偉業)后,欲舉一家列唐宋諸公之后者,實難其人。唯查初白(慎行)才氣開展,工力純熟,鄙意欲以繼諸賢之后,而聞者已掩口胡盧(笑貌)。不知詩有真本領,未可以榮古虐今之見,輕為訾議也。”正因為他沒有榮古虐今的陋見,所以才敢于說出李杜的過時,也正因為他揭示了歷史發展的必然,所以這首詩歷百年而尚具有積極的社會意義。
第三首雖涉及詩歌評論,但與前者也有一脈相承的關系。“只眼須憑自主張”,是說對待古人的作品也應抱有實事求是的態度,要充分調動自己的主觀能動性,通過細致的分析,作出恰如其分的評價。與這種正確的態度相對立的,即是“紛紛藝苑漫雌黃”。標新立異以嘩眾取寵,不負責任地胡亂吹捧,不加分析地一概抹殺,如此等等都是藝苑內習見的“漫”的表現,這其中最為可悲的莫過于鸚鵡學舌,隨聲附和,他們無非似矮子看戲,趁人起哄罷了。“矮人看戲”的比喻,出自朱熹,但組織入詩,便覺妙趣橫生。《甌北詩話》卷二也有引用這個妙喻的一段評論:“黃山谷謂:‘少陵夔州以后詩,不煩繩削而自合。’此蓋因集中有‘老去漸于詩律細’一語,而妄以為愈老愈工也。今觀夔州后詩,唯《秋興八首》及《詠懷古跡五首》細意熨帖,一唱三嘆,意味悠長;其他則意興衰颯,筆亦枯率,無復舊時豪邁沉雄之概。入湖南后,除《岳陽樓》一首外,并少完璧。即《岳麓道林》詩為當時所推者,究亦不免粗莽;其他則拙澀者十之七八矣。朱子嘗云: ‘魯直只一時有所見,創為此論。今人見魯直說好,便都說好,矮人看場耳!’斯實杜詩定評也。”我們應該看到,趙翼所倡導的評論須出己見,也是他鼓吹“爭新”、“獨創”的文藝思想的組成部分。如果置于一個大的文化氛圍中去考察,這其實充斥著乾嘉年間的樸學精神。
這三首詩,語言通俗為一大特色。除了“化鈞”、“風騷”、“雌黃”三個成語,其余都是俚語,句子也有白話傾向。通俗平淡,趙翼稱為“坦易”。在坦易和艱澀之間,他是寧取前者的。《甌北詩話》卷四:“中唐詩以韓(愈)、孟(郊)、元(稹)、白(居易)為最,韓孟尚奇警,務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務言人所共欲言。試平心論之,詩本性情,當以性情為主。奇警者,猶第在詞句間爭難斗險,使人蕩心駭目,不敢逼視,而意味或少焉。坦易者多觸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頭語,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此元白較勝于韓孟。世徒以輕俗訾之,此不知詩者也!”既有如此精辟的認識,那么我們對他這樣寫也可不足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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