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五四斷想》原文|注釋|賞析
舊的悠悠死去,新的悠悠生出,不慌不忙,一個跟一個,——這是演化。
新的已經來到,舊的還不肯去,新的急了,把舊的擠掉,——這是革命。
擠是發展受到阻礙時必然的現象,而新的必然是發展的,能發展的必然是新的,所以青年永遠是革命的,革命永遠是青年的。
新的日日壯健著(量的增長),舊的日日衰老著(量的減耗),壯健的擠著衰老的,沒有擠不掉的。所以革命永遠是成功的。
革命成功了,新的變成舊的,又一批新的上來了。舊的停下來攔住去路,說: “我是趕過路程來的,我的血汗不能白流,我該歇下來舒服舒服。”新的說: “你的舒服就是我的痛苦,你耽誤了我的路程,”又把它擠掉,……如此,武戲接二連三的演下去,于是革命似乎永遠“尚未成功”。
讓曾經新過來的舊的,不要只珍惜自己的過去,多多體念別人的將來,自己腰酸腿痛,拖不動了,就趕緊讓。“功成身退”,不正是光榮嗎? “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 ”這也是古訓啊!
其實青年并非永遠是革命的,“青年永遠是革命的”這定理,只在“老年永遠是不肯讓路的”這前提下才能成立。
革命也不能永遠“尚未成功”。幾時舊的知趣了,到時就功成身退,不致阻礙了新的發展,革命便成功了。
舊的悠悠退去,新的悠悠上來,一個跟一個,不慌不忙,那天歷史走上了演化的常軌,就不再需要變態的革命了。
但目前,我們還要用“擠”來爭取“悠悠”,用革命來爭取演化。“悠悠”是目的,“擠”是達到目的的手段。
于是又想到變與亂的問題。變是悠悠的演化,亂是擠來擠去的革命。若要不亂擠,就只得悠悠的變。若是該變而不變,那只有擠得你變了。
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古訓也發揮了變的原理。
(1945年5月《五四周年紀念特刊》,“聯大悠悠體育會”編)
賞析 雜文作為一種特別的文體被稱之為文藝性論文,它最大的特點在于形象性與政論性的有機結合。這里,形象性決定了雜文的文學性。形象性也包括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強烈的抒情色彩和詩的韻味。雜文作者不僅以文章的邏輯力征服讀者,也用自己的情感感染讀者,使人同時受到思想教育、美感教育。這一篇雜文出自詩人聞一多之手,鮮明地表現出作者以詩的感情、詩的形象、詩的語言來構思雜文的突出特點。
1945年,西南聯大師生隆重紀念五四運動,出刊物,開紀念大會,游行,盛況空前。聞一多不僅赴會講演,還寫了《五四運動的歷史法則》、《五四斷想》兩篇紀念文章發表在西南聯大《五四特刊》上。
文章的思想十分明確,作者用革命的社會發展觀,分析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革命運動,指出革命進行的必然性: 舊的要死去,新的要生出,這是不可抗拒的演化規律。舊的不愿死去,新的就要把舊的擠掉,這就是除舊布新的革命。他肯定了進行這場革命的主要力量是青年人。除舊布新是一個永不休止的演化過程,社會不斷演化,革命反復進行。我們既然了解了這一規律,就應該做歷史的主動者,不等待舊物悠悠地變化、死亡,而要發揮自身能動性,用強力“擠”,逼迫社會發生變化,“用革命來爭取演化”。這里的舊物指的是什么?指的是反動階級、反動腐朽的政權、阻礙歷史前進的腐朽分子。
為了使所表達的思想更為形象,作者全篇都用極為形象的詩一般的語句寫成。“舊的”和“新的”本來是抽象的概念,但作者把二者都設想為行路者。用 “舊的悠悠死去,新的悠悠生出”形容演化過程; 用“新的急了,把舊的擠掉”形容革命; 用“舊的停下來攔住去路”與新的不肯耽誤了行進路程的對話來表達“革命似乎永遠 ‘尚未成功’ ”的道理。道理說得通俗而又形象,饒有趣味。
行文氣勢雄健,造句凝煉出新,高屋建瓴,飽含激情,使全文語言充滿了詩意。他并不拘泥于細致的道理分析,而是把道理融入情感,以最簡短的句子排射出來。他的愛,他的憎,他的熱烈激情,仍如他早年的詩一樣火熱。只是更加深沉和現實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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