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言情贈友詩歌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 猶恐相逢是夢中。
晏幾道,是北宋前期久居相位的晏殊之幼子。由于家世的關系,他少年時曾有過一段錦衣玉食、春風得意的生活。但是他成年以后,卻“仕途連蹇”,頗不得意,以至于搞到晚年衣食不繼的貧困境地。黃庭堅在《小山詞序》 中說他“磊落權奇,疏于顧忌,文章翰墨,自立規模,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遂陸沉于下位。”又說他雖為“人英”,“其癡亦自絕人”,一是不肯“一傍貴人之門”,二是“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三是“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四是“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之終不疑其欺己”。這“四癡”正是晏幾道的絕妙畫像,可見出他性格疏放,孤高自傲,閱世不深,是一個具有濃厚書卷氣的沒落貴家子弟。近有論詞者認為晏幾道的性格為人和生活經歷,頗類小說《紅樓夢》 中的人物賈寶玉,信然。正是這樣的性格和經歷,深深地影響了他的創作。所以在晏幾道的許多詞作中,或隱或顯、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他的身世之感。個人身世的變化在晏幾道的創作中具有關鍵性的作用。他在《小山詞跋》中說: “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 有蓮、鴻、蘋、云, 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 即以草授諸兒。 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 已而君寵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 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于人間。……追惟往昔過從飲酒之人,或垅木已長,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他的 《小山詞》 的內容,大都正是寫他個人由貴而衰以后的抑郁以及失意以后的悲哀。對往事的回憶和困頓潦倒的深愁,乃是貫穿他作品的一條主旋律,這首 《鷓鴣天》 就是這主旋律中的一個樂句。
這首詞寫的是詞人同一位往日曾與他相愛過的歌女的別后重逢,是他愛情生活中的一段經歷。 至于這位歌女究竟是誰, 詞人并未明言。 但我們推測起來,她很可能就是 《小山詞跋》 中所提到的蓮、鴻、蘋、云中的一位。從現在晏幾道的詞作看,他似乎對四女中的小蘋的感情頗不一般,在作品中多次提到。如 “小蘋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 (《木蘭花》 ) 、“小蘋微笑盡妖嬈” ( 《玉樓春》 ) 等,可以想見她是一個天真爛漫、嬌美可人的少女,而為詞人所深深眷戀。小山詞中的另一名篇 《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寫的就是他與小蘋的一見鐘情,以及別后的相思,其情景與這首 《鷓鴣天》 中的追憶頗有相似之處。所以我們猜想,這位歌女或許就是小蘋。
詞的上片,追憶兩人初次相逢的情景。由于這次相見,曾深深地震撼過作者的心靈,因此歷久難忘,印象極深。開頭兩句,寫這對戀人相逢在一次華筵上。兩人一見傾心,于是互通情愫。“彩袖”一來暗示女主角歌兒舞女的身份,二來也通過衣飾之美,映襯出人物之美。“殷勤捧玉鐘”,點明女主角對自己的鐘情,故而頻頻勸酒。而 “拼卻醉顏紅”,則說的是詞人深受感動,故而不惜紅顏沉醉,舉杯酣飲。就在這一勸一飲中,傳達了相互的情意。彼此都一往情深,盡在不言之中。下面,詩人用了一個七言對句,“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不僅極其工整、細致、美麗,而且極其生動、形象、準確地揭示了舞筵歌席那樣一種典型環境。如果不是作者身所親歷,是很難寫得如此具體入微的。詞人晁補之就認為從這兩句詞中,“自可知此人不生在三家村中也。”所以這兩句歷來受人稱賞。這兩句詞不僅描繪出了那個華美的環境,也烘托出了那種歡樂的氣氛。不斷地翩翩起舞,直舞到那懸掛在楊柳環繞中的高樓上的月亮漸漸西沉; 不停地緩緩清歌,直唱到蕩漾在桃花扇底間的徐徐清風慢慢停歇。月落風定,一夜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這里,詞人用時間的飛速流逝來表現他們當年相聚的歡樂,正所謂良宵苦短。
然而,這一切都不過是美好往事的回憶罷了。詞的下片,筆鋒一轉,從往事的追憶回到了現實 下片是這對情人久別重逢時的互訴衷腸以及當時那種亦驚亦喜、亦喜亦悲的難于言說的復雜心情的流露。前三句,是他們互相訴說別后的思念。短短三句,了了十數字,卻包含了多少情事呵! “從別后”就 “憶相逢”了,可見相互的愛慕是如何之深,那難以割舍的柔情歷歷可感。“幾回魂夢與君同”,一是說明雙方的相思之切,二又說明兩人相見無著,故只能在夢中相會,這就為結句做好了鋪墊。結尾兩句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由于重逢來得始料不及,兩人竟都懷疑這是夢境而不是現實,以至于手把燈燭,互相端詳,來證實這一切實非夢幻。論者多以為這兩句表現的是雙方重逢后的驚喜,然而我們認為,在這驚喜后面,其實掩藏了太多的感慨和辛酸! 這兩句實是含蓄地反映了兩人生活的變化與今昔之感。這首詞在上下片之間有許多省略和跳躍,沒有說明這對情人是如何分別和為何分別,只知道他們別離已久,互相之間音問全無。從上所引的《小山詞跋》 中可以看到,由于世事無常, 人生多變, 過去的好友或病或歿, 小蘋等人也不免風流云散, 淪落他方。如果這首詞中所寫的便是小蘋諸人的話, 那么這也許就是他們當年不得不分手的原因吧。當年初見時,他們都正處在美好年華,才子佳人,幾多歡樂!而這多年的滄桑變換,他們卻都已淪落流離。今夕何夕,歡顏難再!何況此番重逢,實屬偶然,并非便能長相廝守,此后必將又是天各一方,他年恐難再有相見之日了。人生如此,情又如何?
夏敬觀評《小山詞》說: “蓋不特詞勝,尤有過人之情。叔原以貴人暮子,落拓一生,華屋山丘,身親經歷,哀絲毫竹,寓其微痛纖悲。”這首詞就是通過對往日一段情事的追憶,暗示出詩人生活的今昔變化,寓含了“微痛纖悲”的身世之感。
這首詞藝術手法的運用,同詞人生活和感情的變化配合得極為諧調。在上片中,用了“彩袖”、“楊柳樓”、“桃花扇”等許多色彩鮮艷的字眼,寫得華美絢爛,以此來描摹當年歡聚的景況,那無憂無慮的時光,氣氛是多么喜慶,情感又是多么熱烈! 詞的下片,卻純用白描,與上片著色秾艷,正相映襯。此時此地的久別重逢,在真摯的感情和真率的語氣下,情調卻是冷寂的。今昔兩段情事,兩樣場面,兩般心思的反差極大的對比,正暗含了詞人往事如夢如煙的感慨,過去的歡樂時光一去再不復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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