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言情贈友詩歌
觀別
旗亭誰唱渭城詩①? 酒盈卮,兩相思。萬古垂楊,都是折殘枝。舊見青山青似染,緣底事,淡無姿? 情緣不到木腸兒②,鬢成絲,更須辭。只恨芙蓉,秋露冷胭脂。為問世間離別淚,何日是,滴休時!
元好問這首 《江城子·觀別》 ,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描寫了一次離別場面,并借以發揮,把一個具體的個別的事件,上升為一種表達了普遍人性的典型情感,可謂是一首獨辟蹊徑,風味別致的離別詞。
“旗亭誰唱渭城詩”,“誰唱”一問,以最簡捷的方式,描述了一個唱歌道別的場面,避免了對于描述對象的某些細節例如姓名、性別、身份等的瑣碎交代,從而使下文能有一個更廣闊的空間,在更為典型更為抽象的基礎上來抒發生生離別這種最普遍的人類情感。“誰唱”一句,同時還點明白己是作為第三者 “觀別”的,從而使審美主體與審美對象拉開了一定的距離,為全詞的旁觀者口氣打下了基礎。“渭城詩”用唐王維 《送元二使安西》 (即 《渭城曲》)典,恰到好處。自從王維寫下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千古絕唱以來,《渭城曲》 已成為離別詩的共名。“酒盈卮,兩相思”,正是側用 “勸君更盡一杯酒”而顯其別致韻味的:滿滿兩杯酒,喝不下去,說明相思相戀之情深。“萬古”句化用 “客舍青青柳色新”,從古至今,那青青垂柳,沒有一時不被情人或友人折取送別,但這垂柳自有萬古不朽的生命。離情不斷,思念不已,“殘枝”仍會萌發,“柳色”自會常“新”。“殘枝”反從“色新”化出,便使被人詠嘆已盡的折柳之俗有了新意。前人張叔夏云,“遺山詞,深于用事,精于煉句,風流蘊藉處,不減周、秦。” (見 《詞綜》元好問部分) “渭城詩”、“酒盈卮”、“折殘枝”。雖是全用 《渭城曲》 一典,但有正用、有側用、有反用,這便是“深于用事”處。“誰唱” 、“萬古”二句又體現了 “精于煉句”的特點。下句“舊見青山青似染,緣底事,淡無姿”,設身處地,為人發問: 從前所見,青山似染,為何今日青山淡而無姿?心情不同,眼前之景也會不同,正如《靜靜的頓河》 中主人公在情人死后,看到的太陽竟也是黑色的一樣。這便是所謂“情景相生”吧。以景色之異,暗寫心情之苦,正是此詞“蘊藉”處。而那“青山似染”到“淡無姿”的突變,似乎也在暗示著主人公姿容的變化。果是如此,則此句不但“蘊藉”,且也“風流”了。
詞自唐宋以來,一般是上闋寫景,下闋抒情,以至千篇一律,流為俗套。遺山此詞,似無此病。整個上闋,“誰唱”句、“相思”句是所見之景,而“萬古”、“舊見”二句,則既是所見,又是由所見引發之情。下闋更混景情為一。“情緣不到木腸兒,鬢成絲,更須辭”,是正話反說; 真是毫無情義的木石心腸,鬢發已像蠶絲那樣銀白了,卻還要分手辭別! 這是字面義。其實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鬢已成絲,尚須辭別,哪怕再木石心腸的人,也會牽動情緣的吧! 這一句既是作者所見之景,也是作者的深沉嘆息。“只恨芙蓉秋露冷胭脂” 以同樣的暗喻象征手法,照應回護 “舊見青山青似染”一句。年老而更辭別,別無遺憾,只恨當年春花怒放之時未能盡興,如今悔之晚矣,芙蓉已老,秋露頻摧,那一點嫣紅零落得如同殘妝中的點點胭脂血色。芙蓉秋露,是眼前實景,還是心中幻象?詞中寫得模糊迷離,難以坐定。“為問”句,近承“鬢成絲,更須辭”,遠應 “萬古垂楊”,感慨離別之淚,遍及世間,貫穿一生,從而一括時空,結束全詞。
在這首詞中,作者有意識有規律地變換了敘述角度和距離,從而使作品搖曳多姿,富于變化。“誰唱”句是作者遠遠所見所聞。“盈卮”句如同一近景特寫。“萬古”句是客觀之景,又是主觀感慨。“舊見”句以對象口氣敘出,“情緣”句回復作者口氣。“只恨”句再推回對象角度。最后“為問”一句,似是作者與對象雙方的合唱——相思離別,無時無地無有此情此淚! 這首詞,正是以景之遠近不同,角度之由人及己,由己及人,層次上外觀與內心之交替,從而使作為審美主體的作者和作為審美對象的作者所見之人物兩者之間不即不離,互相敘出,互相補充、互相映襯。特別是作為審美主體的作者,不是將自己置身于局外,而是設身處地,反復揣想對象之動作心情,從而達到了物我齊一、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我之“觀別”如是,安知他人觀我不如是! 觀人自觀,情理一也。這首詞的妙處也許正在此處——借他人之“盈卮”,澆自家“芙蓉秋露”之情懷,借觀人以自觀: 萬古情緣,都只為離別相思!
注釋
①旗亭,指酒樓。②木腸兒: 木石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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