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夢巖·高陽臺》原文賞析
三江城上晚眺
淺碧涵空,新黃匝地,莽然萬頃平沙。幾點煙螺,依微不辨人家。夕陽未落潮初長,卷寒濤、一片殘霞。忽風來,一陣征鴻,一陣歸鴉。當年豪氣今猶在,怎低眉牖下,鎩羽檐牙?聽說張騫,也曾八月浮槎。飄零海國如蓬梗,不登高、不見天涯。最傷懷,滿目關河,滿目蒹葭。
作詞猶如作戰,有的人喜歡暗度陳倉,巧用偏師,出奇制勝;有的人則寧愿堂堂正正,旗鼓嚴整,憑實力取勝。這首詞所取即是常規作戰之法,上片布景,下片抒情,結句以景綰情。如此章法,已有許多精美詞作在前,本不易討好,但這首詞卻憑其雄厚實力——神完氣足,筆力渾厚而脫出窠臼,自立門戶,于平常中見出光彩。
三江城,在浙江紹興東北,浮山北麓,為東海之門戶,明洪武年間筑城以防倭寇。這首詞是作者落魄天南,漂泊到此時登高遣懷之作。
登高遠眺,原其命意,本為賞心樂事。但在中國文學中,由于濃重的憂患意識的浸潤,登高反成了悲苦的代名詞。“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杜甫詩)。“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辛棄疾詞)。凡登高似乎必有一段憂愁相隨。“夕陽”、“晚霞”亦屬人間美景,但古人習慣以淚眼相看,這樣,夕陽也成了惆悵的化身。落日的那份繾綣,那份留戀,那種默默的凄清正適合于表現騷人墨客的那份傷情。這首詞名為“三江城上晚眺”,題目中已包含著許多凄苦,為下文的抒情設置了一種濃濃的悲涼氣氛。
“淺碧涵空,新黃匝地,莽然萬頃平沙”。開始三句寫出遠眺所見,氣象蒼茫而闊大。近海之水,一片淺碧,“涵”字寫出水天相銜的渾融之狀。“新黃”指海邊黃沙。“黃”本空間色彩,并無“新”、“老”之分,此處以“新”修飾“黃”,以時間修飾空間,化尋常為奇特。“平”字寫地勢,“萬頃”寫態勢,“莽然”寫氣勢。古代畫家取景有“三遠”之說,此為平遠之景。這三句取景從大處落筆,取“色”去相,不用工筆,專用大塊色彩涂抹,效果強烈。“幾點煙螺,依微不辨人家”,日之夕矣,羊牛下來,煙光凝,薄靄織,遠山沉沒于暮色之中,只露出幾點“玉簪螺髻”似的山頂,“幾點”用點染法寫意傳神。此時依依墟煙、暖暖遠村也變得模糊不清,“依微”用淡墨渲染,畫出隱約難辨、似有似無的光景。“夕陽未落潮初長,卷寒濤、一片殘霞。忽風來,一陣征鴻,一陣歸鴉”。這六句,作者用足筆力,潑灑丹青,描寫了一幅帶有悲壯情調的大海落日圖:夕陽將落未落,帶著一種殉道者的悲壯,即將走向壯麗的沉淪。晚霞無限好,但只有孤零零的一片,那是多么的凄慘,“殘”字的情調是美的幻滅和幻滅的美,滲透了主觀感情。潮水帶著神秘的鼓動力量涌上來,“卷”字突出其力量與氣魄,而“寒”之感覺本屬作者,移之于“濤”,遂將外物之品質與內在之感受打疊成一片,壯闊的景物又被涂抹上一層傷心的“清寒”。這時,又是秋聲漸來,雁陣驚寒,落霞孤鶩,亂鴉斜日,似乎可聽到整個宇宙都在為落日的葬禮而嘆息。
上片寫景由空闊而轉為蒼茫,由蒼茫而轉為悲壯。下片抒情格調不出悲壯二字。“當年豪氣今猶在,怎低眉牖下,鎩羽檐牙?”這幾句寫處境雖悲而雄心猶壯。“鎩羽”指羽毛摧落,比喻失意。少年時代,海闊天高,有過多少雄心與幻想,但老大悲傷,命與仇謀,一事無成,“當年”二字包含著諸多回憶與感嘆。然而,可貴的是,作者沒屈服于命運的安排,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俗語云: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頭。但詞人卻公開宣稱,不愿低三下四,退避忍讓,不愿象羽毛摧落的寒號鳥,藏身檐下啼饑號寒。傳統的價值觀是樂天知命,無為忘我,在一種虛幻的滿足中達到精神的和諧,詞人卻銳氣不減,強項不屈,抗首爭雄,表現了一種富有積極意義的主體抗爭意識,這首詞因而顯得傷感而不柔弱,嗟嘆而不消沉。“聽說張騫,也曾八月浮槎。”當然,作為生活在傳統文化土壤中的詞人,不可能完全擺脫傳統思想的束縛,因而,不甘淪落之余,又覺得無可奈何,不得不借助于前朝故事來平息內心的不平。《博物志》:“舊說云,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又,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卷二七引《荊楚歲時記》載:“漢武帝令張騫使大夏,尋河源,乘槎經月而去。至一處,見城郭如官府,室內有一女織。又見一丈夫,牽牛飲河。騫問曰:‘此是何處?’答曰:‘可問嚴君平。’織女取搘機石與騫而還。后至蜀問君平,君平曰:‘某年月日,客星犯牛女。’所得搘機石,為東方朔所識。”張蹇立功西域,為漢代名臣,但從這個故事看,他也曾乘槎漂泊,歷盡艱辛。由此看來,自是人生多磨難,不必為一己之窮愁失路而嗟嘆。“飄零海國如蓬梗,不登高、不見天涯”。“蓬梗”指飄蓬斷梗,比喻徙居無定。浮云游子,只身海天,唯長歌以銷憂,遠望以當歸。登高遠眺望極天涯,兩個“不”字雙重否定,構成一種非此不得,唯我領受之意,透露出既傷感又孤傲之情調。“最傷懷,滿目關河,滿目蒹葭。”結句描寫望中所見,“最傷懷”三字帶起,似乎下面抒發的只能是凄惋憂傷之音,但出人意料的是,展現在讀者眼前的卻是一片開闊寥廓的境界:關河冷落,蒹葭蒼蒼,天地秋色,一種風光。字里行間,景中畫上,雖有望極天涯而引發的百感蒼茫,也有孤獨冷落的空虛惆悵,但那毫無阻隔,所向空闊,獨立天地的境界卻給人一種強烈的精神上的滿足和超越。所以,詞的下片仍顯得氣象闊大,感情悲壯,境界高遠。
這首詞上下片描寫重點雖各有側重,但詞人以磊落郁塞之氣貫注前后,所以,從整體上看,血脈通暢,情調統一,是一首水平較高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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