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澄邁驛通潮閣二首》宋山水詩鑒賞
蘇軾
倦客愁聞歸路遙,眼明飛閣俯長橋。
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
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
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寬赦元祐舊臣,流放海南三年的蘇軾于五月應詔量移廉州(今廣西合浦縣)。這兩首七絕,是蘇軾離儋州貶所赴廉州,途經澄邁縣(今屬海南省)驛站時所作。通潮閣,澄邁驛閣樓,在澄邁縣西。
第一首側重寫所見通潮閣之景,隱隱透露出作者的旅愁和雅趣。首句淡筆直敘,略略點明作者的身份、經行此地的原委和心緒。作者遠竄嶺表,前后七年,顛沛流離,艱難備嘗,客居南荒,早已倦于行役,故曰 “倦客”。此次經行澄邁,乃奉詔內遷,故曰 “歸路”。從儋縣到澄邁,僅走了歸途的很短一段路程,離故鄉還遠隔千山萬水,不問可知,也許由于詩人北歸心切,總期望能盡快地縮短歸程距離,因而明知而偏問。然而迢遙的歸路,終究是眼前的現實。“客”著一“倦”字,“聞” 著一“愁”字,“歸路” 下一“遙”字,看是平平敘來,卻不難體味到作者倦于作客、歸心似箭的意緒。
作者跋涉征程,畢竟走到了一個可以小駐歇腳的驛站,次句作一頓宕,專寫驛站景觀,且以點明“通潮閣”詩題。“眼明飛閣俯長橋”,通潮閣凌空矗立,檐牙高張,如鳥展翼,其旁長橋橫跨水上,與高閣互相襯映。“飛” 字既狀閣之高,又見出它挺拔而起的氣象,“俯”字既寫橋之長,又表現其橫水偃臥的姿勢。一筆將驛閣的態勢和氣象包籠無遺。“眼明”二字尤值得玩味,高閣闖入眼簾,亮光閃耀,故曰“眼明”。此寫通潮閣建筑之敞亮明凈,雅潔可賞,倘使該處陰暗陳舊,塵封蛛網,作者當不會有這種感受。作者辛勞地率彼曠野,忽得此可以暫時徙倚觀賞的所在,委頓的心態為之一振,小詩的情調也由陰郁轉為朗暢。蘇軾一生喜愛探奇訪勝,通潮閣的景觀不能不使他動情,行經此地,心境會很自然地趨于豁朗,因此,“眼明” 一語,既反映實景,也是主觀心情的外射。
如果說小詩的第二句是作者立足于閣外鳥瞰驛樓所拍攝下的飛閣本身的景觀,那么三、四句則是作者登樓遠眺所目睹的幽美風光。“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這里提供了兩幅開闊而閑雅的畫面。白鷺飛翔于秋浦的長空之上,晚潮消失于青蔥的椰林之后。上句是仰觀所見,下句是俯瞰所得。寫白鷺用一“橫”字,給人一種力感和靜感,說明白鷺結隊成陣,并非單形只影,由于遙望遠天,排成一字陣的白鷺移動緩慢,給人一種仿佛靜止的錯覺,而“橫”字恰有以靜寫動的妙用。“橫”的背景不是長空而是“秋浦”,因為憑高望遠,天宇與曠野相接,鷺陣橫于秋浦,更見出境界遼遠而空闊。寫晚潮用一“沒”字,也別具匠心。原來傍晚海潮退落,地面只余一片青翠的椰林,作者卻說青林遮沒了海潮。動蕩的晚潮變成了悠閑的,而靜止的青林變成了能動的。利用日常視線上的錯覺,使動態景物和靜態景物地位倒置,從而把澎湃卷舒的海潮,寫得閑靜而悠然。兩幅開闊閑淡的畫面,體現了詩人超曠而閑靜的情致。“貪看”、“不覺”,用一對寫主觀情緒的詞語,把兩幅畫面關聯起來,使人們隱隱感受到時光的流駛。由于“貪看”,故而“不覺”,也體現出詩人為白然景色所吸引,達到了凝神靜觀、物我兩忘的審美境界。
第二首側重寫行經通潮閣憑欄北望時的懷歸之情,也借出色的景句來宣發。三年前蘇軾貶放海南時,已認為北歸無望,在《與王仲敏》札中曾說: “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這是被迫自斷北還之念。到海南后,他受到鄰里知交的關懷照拂,同當地人民建立了淳厚的友誼,有時也坦然地表示決心要終老于此。故曾有“化為黎母民” (《和陶田舍始春懷古》),“我本海南民”(《別海南黎民表》)之句。這詩首句直陳其懷: “余生欲老海南村”,語似平淡,其實包含著復雜的感情,其中既有當年斷念北還的決絕之志,又有眷念海南的依戀之情,是飽和著酸甜苦辣的生活體驗的胸臆之言。
蘇軾畢竟時刻沒有忘懷北返故鄉,“故山不可到,飛夢隔五嶺”(《和陶雜詩其二》),體現出他內心難以淹沒的鄉情。如今遇赦北還的機緣果然盼到了,其欣幸之情不言而喻,“帝遣巫陽招我魂”即詠此事。《楚辭·招魂》寫天帝派女巫巫陽赴下界招魂,有云: “帝告巫陽曰: ‘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巫陽……乃下招曰: ‘魂兮歸來’。” 蘇軾化用了《招魂》,以天帝喻朝廷,以招魂借指自己奉詔內遷,十分貼切和得體。舊有《招魂》系為“憐哀屈原忠而斥棄” (王逸《楚辭章句》)所作一說,詩人熔裁招魂的掌故,其孤忠自負、常年委屈、滿懷期待之情,隱隱含蘊于筆端。
蘇軾雖然行將渡海,然而遙遠的中原故里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正由于此,詩人盼望還歸的感情愈加不可控抑地熾熱燃燒著。于是他不時地翹首佇望,神凝而魂馳。“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逼真地寫出了極目北望中所見的景象。在那極端遼遠的、廣闊天字與蒼茫大地緊相粘連的、奮飛的鶻鳥消失了身影的地方,連綿起伏的青山,猶如頭發絲一樣細微,看去若隱若現,這就是我所朝思夜盼、急欲還歸的中原故鄉啊!“天低鶻沒”,鍛句凝練,取景恢闊。“青山一發”,摹寫遠距離中所目擊之實景,使宏大物象由雄偉而化為精微,設喻精確新穎。蘇軾《伏波將軍廟碑》有句云: “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發耳。” 與此處用語同樣崛奇。東坡的這一得意之筆,受到此后不少人仿效,虞集的“青山一發是江南” (《題柯博士畫》),劉因的“人間 一發是中原” (《遠山筆架》),均襲用蘇詩。這 一聯所構成的意境沉雄遼遠,耐人尋味。吟誦著這一聯景語,使讀者仿佛看到飽經風霜的坡公佇立瓊島、凝望鄉國的倔強身影,使人們不難感受到詩人胸中沸騰著熾熱的懷歸之情。無怪乎紀昀手批東坡詩,稱贊末聯為“神來之筆” 了。
這兩首同題七絕,均寫詩人北遷途中的旅懷和歸思。前首以畫意勝,情融于景,筆調閑雅,氣韻清秀; 后首抒情沉摯,借景宣情,意象雄闊,氣韻兩到。東坡七絕流美明快,多長于趣; 而這兩首于爽利疏朗的氣韻中體現出閑淡沉雄之致,在東坡七絕中是富有特色的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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