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看見國畫的山水, 不由的我就要問:為什么那小橋上,流水旁,秋柳下,與茅屋中, 總是那一二寬衣博帶, 悠悠自得的老頭兒呢?難道山間水畔, 除了那愛看云石的老翁,就沒有別的居民?除了尋詩踏雪的風趣,就沒有別種生活嗎?
從歷史中的事實, 與藝術(shù)家的心理,我得到一些答案:原來世上的名山大川都是給三種人預備著的。頭一種是帝王, 自居龍種非凡,所以不但把人民踩在腳底下,也得把山川放在口袋里;正是上應天意, 下壓群倫,好不威嚴偉大。因此, 他過山封山,遇水修廟;山川既領(lǐng)旨謝恩, 自然是富有四海,春滿乾坤了。第二種是權(quán)臣富豪,不管有無息隱林泉之意, 反正得占據(jù)一片山,或是一湖水,修些亭園,既富且雅;偶爾到山中走走,前呼后擁, 威風也是鎮(zhèn)住了山靈水神。第三種是文人墨客, 或會畫幾筆畫, 或會作些詩文,也都須去看看名山大川。他們用繪畫或詩文諛贊山川之美,一面是要表示自家已探得大自然的秘密,亦是天才,頗了不起;另一方面是要鼓吹太平, 山河無恙;貴族與富豪既喜囊括江山,文人們怎可不知此中消息?橋頭溪畔那一二老翁正是詩人畫家自己的寫照, 夫子自道也。
于是山川成為私有, 藝術(shù)也就成了一種玩藝兒。山間并非沒有苦人,溪上正多餓漢, 不過是有殺風景, 只好閉目無睹;甚至視而不見,免得太欠調(diào)諧,難以為情。藝術(shù)總得瀟灑出塵,或堂皇富麗;民間疾苦, 本是天意如斯, 死了不過活該而已。
直到今天,這現(xiàn)象依然存在, 雖然革命歷有所年, 而藝術(shù)頗想普羅。宮殿之美,亭園之勝,所以粉飾太平;春光秋色,納納詩文,所以廣播風雅;開山導水,修廟建碑,所以提高文化。富貴者有命, 風雅者多趣;以言平民, 則肚子餓了頂好緊緊腰帶, 別無辦法。及至日寇逞蠻,燒山毀市, 犬馬古玩與古書名畫,頗有車船可運;把孩子擲在路上與河中者, 則仍是平民。雖在困難期間,仍有閑情逸致, 大人先生,由來久矣。
前幾年,馮先生住在泰山。泰山不是上自皇帝重臣, 下至文人騷士,所必游覽的五岳之一么?按說, 馮先生就該夏觀日出, 冬眺松雪,每有靈感,發(fā)立詩詞, 豈不地靈人杰,相得益彰?可是他偏愛留神山上山下的民間生活:見了纏足的婦女,他覺得可憐;看到老人推磨,他想到近世的機械發(fā)明, 與我們的事事落伍……人人引起他的同情,事事激起他的憤慨。于是他就創(chuàng)立了十五處小學,給鄉(xiāng)民子弟以受教育的機會。更造起陳列館來, 廣收科學儀器,植物標本, 藝術(shù)作品,與衛(wèi)生圖表等等,教老百姓們開開眼,長點知識。每一得暇,他便去訪問居民;每得機會,便幫助他們作些有益于大家的事。慢慢的,那里成了個教育中心;雖王公大人還是到那里游玩散悶, 可是馮先生心中欲另有一座泰山——泰山是老百姓的,老百姓缺衣缺食, 窮困無知,便是泰山之恥;古跡怎樣多,風景怎樣美,都在其次;百姓不富不強, 連國家也難保住, 何況泰山!
陳列館中最近的添置是48塊刻石,刻的是泰山民間的生活情形。馮先生雖已與泰山居民打成一家,可是他怕一離開那里,大家就松懶下來,忘去他的指示,而舊病復發(fā);若是刻在石上,安在館中, 圖是真情,詩是實話,常來看看,總是以提醒大家,應當一致努力。再說遠處人民來朝山拜頂?shù)模钋闆r本與此差不多,看看這些也能得點教訓。還有,那登泰山而小天下, 自以為了不得的人們, 見此也得倒吸一口涼氣,知道活的泰山原來另有一番光景,并非只有松石古跡而沒有受罪的活人。
刻石上的詩是馮先生作的, 字也是他寫的。那些詩既不以風花雪月為題, 自然用不著雕詞鑲句;他老是歉意的名之為“丘八詩”, 其實句是真, 自具苦心也。至于那些字, 恐怕連他自己也不忍過于謙虛:寫得確是雄渾大方。那些圖,是出自趙望云先生之手。事真湊巧,馮先生同情老百姓,愛助老百姓,愿替老百姓作事說話,甚至把老百姓的真情實況刻在石上,恰好就有個生在民間,喜愛鄉(xiāng)村的畫家來幫忙。趙先生的山水畫本來很有功夫, 可是他不喜山水里那些古裝的老翁, 所以就在鄉(xiāng)間細細的觀察,深深的揣摩,要把活人活事放在圖畫里, 以求抓住民間的現(xiàn)實生活,使藝術(shù)不永遠寄存在虛無縹緲之間。他來到泰山, 馮先生便托他畫圖。詩成圖就,便利用山上的青鋼石 ——色青而質(zhì)硬, 用手指一敲,便當當?shù)捻憽蛠肀镜氐膸酌常_始平石刻字。鄉(xiāng)下的石匠不免有些土氣,可是馮先生不肯另找名手,怕飯被外人吃了去。事在人為,趙先生親自監(jiān)工, 與工人一同蹲在那里,有說有笑,可是眼睛管事, 一筆也不將就;結(jié)果,48塊都刻得非常滿意。
不幸,泰山也遭受了敵人的轟炸;這些刻石的命運如何還不可得知。金錢人力即使都不可惜, 民間生活的真情實錄可是決不忍丟掉。國家的衰弱,根本因為民力的單薄;民裕國才能富, 民聰國才會強。這是馮先生時時向人提醒的一點,也就是這些刻石的所由來。現(xiàn)在,他把這些刻石的拓片,制成版,訂成冊。刻石不幸失落,影片仍在人間;有心人定會由這里悟出戰(zhàn)事失敗的遠因,也會看出轉(zhuǎn)敗為勝的關(guān)鍵;平日人民生活的寫照,正是目前流民圖的底稿。得民者昌,失民者亡;事尚可為,過勿憚改。由這么去看,這本影拓便自有它的意義。若以為這是賣弄高雅,保存詩畫,你算猜錯,全不相干。
1938年元月15日老舍序于武昌
(選自 《老舍文集》第15卷, 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
注釋 ①《泰山石刻》影拓本,趙望云畫,馮玉祥撰寫詩文。文中馮先生即馮玉祥。
賞析 馮玉祥(字煥章)是一位著名愛國將領(lǐng)。1933年,他組織軍民進行了察北抗戰(zhàn)之后受到排擠,不得已解甲歸隱泰山,住武賢祠。但他身居名山,心卻仍緊緊系念著老百姓,經(jīng)常察訪民情,設(shè)法替他們辦些實事,如置辦陳列館、開設(shè)學校啟迪民智等,與那些游山玩水以自娛或解脫為目的的達官顯貴、騷人墨客全然不同。馮玉祥自幼失學,大半生在戎馬倥傯中度過,卻酷愛讀書、作詩文、練書法。老舍的大名早為他所熟悉。老舍作品的愛國及民本思想以及通俗化特色,又與他的追求相契合,因此在他隱居泰山之時,就極意想邀請當時正在濟南齊魯大學教書的老舍上山教他學文學。老舍感謝馮的盛情,卻婉言拒絕上山, 回答是現(xiàn)下正忙于教書、寫作,上山的事以后再說。1935年,馮玉祥從民族大義出發(fā),重新出山,任南京國民政府的副委員長, “七七”之后駐武漢。老舍也于1937年11月只身流亡到武漢。機緣相遇,受馮玉祥款待,老舍便被邀請住進了馮公館,這使老舍對馮有了更多的了解。當馮決定將他在泰山時主持制作的48方石刻拓印出版時,老舍便當仁不讓寫下這篇序文。
一部作品的序文置于原作正文之前,其作用在幫助讀者更好地把握作者其人其作。但一些人在為他人所作的序文中,總不免時有溢美言詞,或流于泛泛之論,或傷于太過隨意,說了一些與本題無關(guān)的廢話。老舍的這篇序則全然不一樣。《泰山石刻》及其拓印本的讀者群顯然是有限的,但即使你原作未讀過,你也得承認老舍這篇序是一篇內(nèi)容充實、有真情、有見地、立意深刻的好文章。
在這篇序作中,老舍沒有采用單刀直入、切近本題的方法,而是先拉開來,由平時欣賞國畫產(chǎn)生的感受思考開始,以排比的三個詰問句提起全篇,抓住讀者,然后用自我解答方式亮出自己的鮮明觀點。以文章結(jié)構(gòu)看,這首段起得突兀又自然;以論題看,接下去的回答深厚,高屋建瓴。在進一步的自我回答中,序文既嚴厲批判了帝王將相、達官顯貴將山河據(jù)為私有的不合理歷史現(xiàn)象,又對文人墨客置“溪上正多餓漢”的慘象于不顧,一意去描繪山河無恙,溪畔老叟的使藝術(shù)“瀟灑出塵”“成了一種玩藝兒”的不良傾向。尤其嚴重的是,上述現(xiàn)象,直到作者寫序文的當時——抗戰(zhàn)大時代——“依然存在”,甚至有加無已!“富貴者有命,風雅者多趣;以言平民,則肚子餓了頂好緊緊腰帶,別無辦法。及至日寇逞蠻,燒山毀市,犬馬古玩與古書名畫,頗有車船可運;把孩子擲在路上與河中者,則仍是平民”。對在國難時期大人先生們的“閑情逸致”及置民眾生死于不顧,老舍是充滿了憤怒和嘲諷,它充分顯示了老舍的民本思想和藝術(shù)必須“普羅”(普及到大眾)的進步觀點。
從序文開頭到“大人先生,由來久矣”,構(gòu)成這篇序文的前半部分。文章作了過半,并未有只字提到“馮玉祥”或“石刻”,但這確實是我們認識馮玉祥及其石刻拓印冊價值的有機部分。這是一個鋪墊,有了這一鋪墊,你才感到馮玉祥及其石刻是怎樣站在一個時代的水平線之上;這是一個標準,有了這一做官和藝術(shù)的標準做對照,你才更鮮明地感到了馮玉祥的所做及其石刻藝術(shù)的更深刻內(nèi)涵及價值,“若以為這是賣弄高雅,保存詩畫,你算猜錯,全不相干”。
序文的后半具體敘述了馮玉祥賦閑泰山期間的行為及《泰山石刻》的產(chǎn)生、特點、價值。馮玉祥沒有去欣賞泰山冬夏的松雪與日出,而是“偏愛留神山上山下的民間生活”,老百姓的不幸時時引起他的同情,激起他的憤慨,他為民興辦了福利機構(gòu),他“心中欲另有一座泰山”——泰山的老百姓。他不但期望泰山的百姓改變貧窮和愚昧,而且期望提醒更多的人,從泰山民間的生活情形得點教訓。“民裕國才能富,民聰國才會強”,于是他不但以詩配畫的形式添置了48塊刻石,真實地記錄下泰山普通百姓的生活,而且將其拓印出版,以廣影響。序文最后從國家本位和人民本位的高度肯定了石刻拓片的價值,“有心人定會由這里悟出戰(zhàn)事失敗的遠因,也會看出轉(zhuǎn)敗為勝的關(guān)鍵;平日人民生活的寫照,正是目前流民圖的底稿。得民者昌,失民者亡;事尚可為,過勿憚改”。這是對石刻拓印稿的精當概括,又是本序文的基本出發(fā)點,畫龍點睛,語義警策,使序文在意境思想升到最高點時戛然而止,令人嘆服。
老舍一生為他人所作的序文不多,在他所寫的全部序作中,包括他為自己的作品寫的序跋在內(nèi),這一篇應當說是最有分量的篇章之一。它將評述對象置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抗戰(zhàn)大時代的雙重背景上,站得高,評述具體,語詞平實、精當,從而使序文獲得了豐厚的內(nèi)容和鮮明的時代感,列入序跋名篇而毫無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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