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無行,至方虛谷①而極矣。周草窗②之所記, 蓋幾幾不忍卒讀也。而所選《瀛奎律髓》③, 乃至今猶傳。其書非盡無可取, 而騁其私意,率臆成編;其選詩之大弊有三:一曰矯語古談,一曰標(biāo)題句眼④, 一曰好尚生新。
夫古質(zhì)無如漢氏,沖淡莫過陶公⑤,然而抒寫性情,取裁風(fēng)雅,樸而實綺,清而實腴;下逮王、孟、儲、韋⑥, 典型俱在。虛谷乃以生硬為高格,以枯槁為老境, 以鄙俚粗率為雅音, 名為尊奉工部⑦,而工部之精神面目迥相左也。是可以為古淡乎?“朱華冒綠池”始見子建⑧,“悠然見南山”⑨亦曰淵明,響字之說,古人不廢。及乎唐代,鍛煉彌工,然其興象之深微,寄托之高遠(yuǎn), 則固別有在也。虛谷置其本原而拈其末節(jié),每篇標(biāo)舉一聯(lián),每句標(biāo)舉一字,將率天下之人而致力于是,所謂“溫柔敦厚”⑩之旨, 蔑如也。所謂文外曲致, 思表纖旨,亦茫如也。后來纖仄之學(xué), 非虛谷階之厲也耶?贊皇論文,謂譬如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人生境遇不同,寄托各異,心靈浚發(fā)⑾,其變無窮,初不必刻鏤瑣事以為巧,捃摭⑿僻字以為異也。
虛谷以長江、武功一派,標(biāo)為寫景之宗, 一蟲、一魚、一草、一木,規(guī)規(guī)然摹其性情, 寫其形狀,務(wù)求為前人所未道,而按以作詩之意, 則不必相涉也。騷、雅之本旨, 果若是耶?是皆江西一派⒀先入為主, 變本加厲, 遂偏駁而不知返也。
至其論詩之弊:一曰黨援, 堅持一祖三宗⒁之說, 一字一句, 莫敢異焉。雖茶山⒂之粗野,居仁⒃之淺滑,誠齊⒄之頹唐, 宗派茍同,無不袒庇。而晚唐、昆體、江湖、四靈之屬⒅, 則吹索不遺余力,是門戶之見, 非是非之公也。一曰攀附, 元祐之正人(19), 洛、閩之道學(xué)(20), 不論其詩之工拙, 一概引之以自重, 本為詩品, 置而論人, 是依附名譽之私, 非別裁偽體之道也。一曰矯激, 鐘鼎山林, 名隨所遇,亦各行所安。巢、由之遁(21), 不必定賢于皋、夔(22);沮、溺之耕(23), 不必果高于洙、泗(24);論人且爾,況于論詩。乃詞涉富貴, 則排斥立加;語類幽棲, 則吹噓備至;不問人之賢否,并不論其語之真?zhèn)危侵痹幷Z清高,以自掩其穢行耳。又豈論詩之道耶?
凡此數(shù)端, 皆足以疑誤(25)后生, 瞀亂(26)詩學(xué), 不可不亟加刊正。然其書行世有年,村塾既奉為典型,莫敢訾議(27),而知詩法者, 又往往不屑論之,謬種益蔓延而不已。惟海虞馮氏(28)嘗有批本, 曾于門人姚考工左垣家借抄,顧虛谷左袒江西, 二馮又左袒晚唐, 冰炭相激,負(fù)氣詬爭,遂并其精確之論無不深文以詆之,矯枉過直,亦未免轉(zhuǎn)惑后人。
因于暇日, 細(xì)為點勘, 別白是非, 各于句下箋之, 命曰: 《瀛奎
律髓刊誤》。雖一知半解, 未必遽窺作者之本源, 且卷帙浩繁, 牴牾(29)亦難自保。而平心以論, 無所愛憎于其間, 方氏之僻, 馮氏之激, 或庶乎其免耳。
(清嘉慶刻本《紀(jì)文達(dá)公遺集》卷九)
注釋 ①方虛谷——元文學(xué)家方回號虛谷。②周草窗——宋末詞人周密號草窗,著有《草窗詞》。③《瀛奎律髓》——方回撰,全書按類分為四十九卷,選評唐宋兩代律詩。因所選皆為五七言近體律詩,故名律髓。方回自序謂取十八學(xué)士登瀛洲,五星聚奎之義,故曰“瀛奎”。④句眼——即“響字”,詩中致力之處。⑤陶公——指東晉大詩人陶淵明。⑥王、孟、儲、韋——分別指唐代詩人王維、孟浩然、儲光羲、韋應(yīng)物。⑦工部——唐代大詩人杜甫曾移家成都,依劍南節(jié)度使嚴(yán)武,被任為節(jié)度使參謀,為檢校工部員外郎,故世稱杜工部。⑧“朱華”句——“朱華冒綠池”,語見曹植《公宴》詩。建安詩人曹植字子建。⑨“悠然見南山”——語見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五。⑩“溫柔敦厚”——《禮記·經(jīng)解》:“溫柔敦厚,詩教也。”要求寫詩符合“溫柔敦厚”的道德倫理規(guī)范,用以感化人的“善心”。但講求“主文譎諫”,以含蓄的手法寄寓教義,對比興的發(fā)展也起了促進作用。(11)浚發(fā)——疏通擴大。(12)捃摭(jun zhi)——搜集。(13)江西一派——指江西詩派。呂本中作《江西詩社宗派圖》,推黃庭堅為宗派之首。黃庭堅為江西人,故有江西詩派之稱。(14)一祖三宗——方回論詩排斥西昆體,推崇江西派,認(rèn)為杜甫是唐詩之冠,推為一祖;北宋黃庭堅、陳師道和南宋陳與義都師法杜甫,推為三宗。(15)茶山——指曾幾,著有《茶山集》。(16)居仁——南宋詩人呂本中字居仁。(17)誠齊——南宋詩人楊廷秀字誠齊。(18)“而晚唐”句——晚唐,指晚唐詩風(fēng),主要詩人有杜牧、李商隱等。昆體,指西昆體,宋初詩派,以楊億所編《西昆酬唱集》而得名。江湖,指南宋江湖詩派,由陳起發(fā)起,出資刊行《江湖集》而得名,收錄戴復(fù)古、劉克莊、劉過諸人詩作。四靈,即南宋四靈詩派,其成員徐照(字靈暉)、徐璣(字靈淵)、翁卷(字靈舒)、趙師秀(號靈秀)。他們的字號中都有一個“靈”字,故稱“四靈”。又因其詩風(fēng)一致,故稱“四靈派”。他們都是永嘉人,故或稱“永嘉派”,或“永嘉四靈”。⒆元祐之正人——當(dāng)指北宋哲宗元祐年間蘇軾、黃庭堅、陳師道等人。(20)洛、閩之道學(xué)——指洛學(xué)和閩學(xué)。洛學(xué),以北宋程顥、程頤為首的學(xué)派,因二程是洛陽人,故名。閩學(xué), 以南宋朱熹為首的學(xué)派,因朱曾僑寓并講學(xué)于福建(簡稱“閩”)建陽,故名。(27)巢、由之遁——巢父、許由, 都是古史傳說中的隱君子。相傳堯晚年想讓位給由,他堅辭不受,逃隱箕山躬耕而食。后堯請由出山,任以九州長, 由不屑多聽,去潁水邊洗耳,以示清高。巢正牽犢飲水, 見由洗耳,因嫌其浮游釣譽,恐污犢口,遂牽犢上流飲之。(22)皋、夔——皋,指皋陶,相傳虞舜時任獄官之長,以正直著稱。禹繼位后,繼續(xù)受重用。夔,舜時樂官。舜贊賞他:“若夔者,一而足矣!”(《呂氏春秋·察今傳》)(23)沮、溺之耕——長沮和桀溺,春秋時的兩個隱士,隱居不仕,從事耕作。《論語·微子》: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24)洙、泗——洙、泗二水自今山東泗水縣北合流西下,至曲阜北又分為二水,洙在北,泗在南,洙、泗之間為孔子聚徒講學(xué)之所。后因以洙泗代稱孔子的“教澤”。(25)疑誤——猶貽誤。(26)瞀(mao)亂——蠱惑擾亂。(27)訾(zi)議——詆毀。(28)馮氏 ——指馮定遠(yuǎn),持論與江西派相左。(29)牴牾(di wu)——抵觸,違背。
賞析 提起宋詩,首先會想到赫赫有名的江西詩派。該派繼唐詩之后企圖另辟蹊徑,倡“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法,追求“無一字無來處”,一時風(fēng)靡詩壇,一躍而在晚唐、西昆、江湖、四靈之上,對當(dāng)時及后世影響深遠(yuǎn)。正如嚴(yán)羽《滄浪詩話》云:“東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fēng)變矣,山谷用功尤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內(nèi)稱為江西宗派。”及至后來,它卻把詩歌引入形式主義絕路。元好問《論詩絕句》批評說:“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nèi)Яx山真。論詩寧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方回的《瀛奎律髓》明確了江西派之“一祖三宗”,嚴(yán)格了此派的行動綱領(lǐng),進而以此作為詩律之精髓。選詩標(biāo)準(zhǔn)以生硬為健筆,以粗豪為老辣,以煉字為句眼,不免為宗派之見所誤。
紀(jì)昀此序立意鮮明,筆鋒犀利,出言冷峻,層層深入,對江西詩派作出了較為公正的評判。
序文開門見山,痛陳“其選詩之大弊有三:一曰矯語古談,一曰標(biāo)題句眼,一曰好尚生新。”用語精當(dāng)且切中肯綮。
接著分別指出其三種弊端之具體表現(xiàn)。所謂古談?wù)撸现翝h氏陶公,下逮王、孟、儲、韋,而方氏則獨推老杜;并且學(xué)習(xí)老杜,卻輕輕放過杜詩之精華,獨拈其夔州時作品,崇尚其“語不驚人死不休”、“句律精深”之語,以點帶面,終至“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所謂煉字,本是作詩公認(rèn)的原則, 自古亦然,而方氏論詩則從此精微處著眼,如數(shù)家珍,不厭其煩, “每篇標(biāo)舉一聯(lián),每句標(biāo)舉一字”,不免流于膚淺。此外,方回提倡作詩“務(wù)求為前人所未道”,無形中就放棄了作詩之根本,有失偏頗。
由此又進而分析造成其弊端的原因也有三:“一曰黨援”,“一曰攀附”, “一曰矯激”。所謂“黨援”,是指方回囿于“門戶之見”,抱殘守缺, “直祖黃、陳,不欲移動一步”, “而晚唐、昆體、江湖、四靈之屬,則吹索不遺余力”。所謂“攀附”,是指其引人以自重,而不以詩品為核心,不免摻雜個人偏見。所謂“矯激”,是指矯枉過正,流于公式化、片面化。
最后,指出作此《刊誤》的必要性與緊迫性,水到渠成,畫龍點睛。
這篇序文條理分明,論據(jù)充分,論證有條不紊,言辭柔中帶剛,寸步不讓。海虞馮定遠(yuǎn)對方回《瀛奎律髓》的評價是:“方君所娓娓者,正在江西一派,觀其議論,全是抒己見以繩縛古人,以古人無疑之才、圓變之學(xué),曲合于拘方板腐之輩,吾恐其說愈詳而愈多所戾耳。”其極力詬厲、不留情面之病,在此序中已無立錐之地。
然而,紀(jì)昀的評說也忽略了方回持論的獨到之處。方回的精到細(xì)密,獨抒己見, 自成一家之言,也畢竟有其合理之處,不可能一無是處。紀(jì)昀只字不提可為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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